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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他幾乎是咬著後槽牙,從齒縫裏擠出兩個破碎不堪、帶著濃重哭腔和恨意的字眼:

“......嬸......嬸娘......”

聲音低微,卻像一把鈍刀,割裂了凝固的空氣。

他顫抖著,將那盞滾燙的茶,高高舉起,遞向蘇繡娘。動作僵硬,如同提線木偶。

蘇繡娘看著眼前這盞茶,看著陳繼文那雙因為極致的屈辱和恨意而布滿血絲的眼睛,看著他那張曾經讓她魂牽夢縈、如今卻隻餘下惡心和恨意的臉。

一股扭曲的快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她的心臟。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伸出手,那隻戴著翡翠戒指、依舊枯瘦卻不再顫抖的左手,伸向了茶杯。

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溫熱的杯壁。

就在這時!

“哎呀!”陳繼文身邊的留洋大小姐突然發出一聲誇張的驚呼,仿佛被什麼絆了一下,身體猛地向前一傾!

她的手肘,看似不經意地、卻極其精準地撞在了陳繼文端著茶杯的手臂上!

“嘩啦——!”

滾燙的茶水連同碎裂的青瓷杯盞,瞬間潑灑而出!目標並非蘇繡娘,而是直直地潑向了蘇繡娘身側、負手而立的陳硯山!

變故陡生!

所有人都驚呆了!

滾燙的茶水眼看就要潑到陳硯山深色的長袍上!

電光火石之間,陳硯山甚至沒有移動腳步。

他隻是極其迅捷地一抬手,寬大的袍袖如同鐵板般猛地一揮!

“啪!”

那潑灑而來的滾燙茶水和碎裂的瓷片,竟被他這看似隨意的一拂袖,盡數掃落在地!

滾燙的茶水濺濕了他一小片袍角,碎裂的瓷片在他腳邊的青磚地上彈跳著,發出清脆的碎裂聲。

整個過程快如閃電,陳硯山甚至眼神都未曾波動一下。

他緩緩放下手,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瞬間鎖定了那位“不小心”撞人的留洋大小姐。

大小姐被他那毫無溫度、仿佛在看死物的眼神嚇得魂飛魄散,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雙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緊緊抓住陳繼文的胳膊才勉強站穩,牙齒咯咯作響,連一句辯解的話都說不出來。

陳繼文也驚呆了,端著空托盤的手僵在半空,看著滿地狼藉,看著小叔冰冷的目光,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

“臟。”一個冰冷的女聲清晰地響起。

是蘇繡娘。

她沒有看潑灑的茶水,沒有看驚慌失措的大小姐,她的目光落在自己剛剛伸出的、準備接茶的左手衣袖上。

那裏,濺上了一滴極其微小的、幾乎看不見的褐色茶漬。

她微微蹙起秀氣的眉,仿佛那點微不足道的汙漬是世間最肮臟的東西。

她抬起手,用幹淨的手帕,極其細致、極其緩慢地擦拭著那點幾乎不存在的汙漬。

每一個動作都帶著一種刻意的、令人難堪的優雅和......極致的輕蔑。

她擦拭的動作,比任何言語都更具侮辱性。

仿佛在說,無論是這杯茶,還是敬茶的人,都臟得讓她不屑觸碰。

陳繼文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巨大的羞憤讓他幾乎要爆炸!他身邊的留洋大小姐更是又驚又怒,卻又在陳硯山冰冷的目光下瑟瑟發抖。

“廢物。”陳硯山終於開口,聲音不高,卻像冰錐砸在地上。他看都沒看地上的狼藉,目光掃過陳繼文和那位大小姐,如同在看兩隻礙眼的螻蟻。

他轉向旁邊早已嚇得麵無人色的管家,語氣不容置疑:“換茶。”

管家一個激靈,慌忙又去準備。

很快,一盞新茶再次被端到陳繼文麵前。

這一次,陳繼文臉上所有的血色都褪盡了,隻剩下死灰般的絕望和麻木。

他像一個徹底被抽空了靈魂的木偶,機械地端起茶盞,顫抖著再次舉起,遞向蘇繡娘。

他甚至不敢再看她的眼睛,目光空洞地望著前方。

“嬸......嬸娘......請......用茶......”聲音破碎,帶著濃重的哭腔和徹底的屈服。

蘇繡娘這才停下擦拭的動作。

她伸出手,穩穩地、甚至帶著一種施舍般的姿態,接過了那盞茶。

指尖觸碰到溫熱的杯壁,那溫度卻讓她心底一片冰涼。

她甚至沒有象征性地沾唇,隻是隨意地端在手裏,仿佛那隻是一件無關緊要的擺設。

陳硯山看著蘇繡娘接過茶,看著陳繼文那副徹底被擊垮的慘狀,嘴角緩緩向上勾起一個極其冷酷、極其滿意的弧度。

“禮成。”他宣布,聲音在空曠陰森的大廳裏回蕩。

這場以羞辱為內核的婚禮,在死寂和恐懼中,落下了帷幕。

陳府書房的厚重木門在身後無聲合攏,隔絕了外麵所有的光線和聲響。屋內隻點著一盞黃銅台燈,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巨大紅木書桌周圍,將陳硯山高大如山嶽的身影投在牆壁上,拉出巨大而沉重的陰影。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煙草味、墨香,還有一種若有若無的、類似鐵鏽般的、令人心頭發緊的氣息。

蘇繡娘站在門邊,身上還穿著那件不合身的暗紅嫁衣,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眼,像一塊凝固的血痂。

冰冷的空氣包裹著她,讓她裸露在外的皮膚起了一層細小的疙瘩。

她下意識地攥緊了左手,無名指上那枚深濃如寒潭的翡翠戒指,硌著指骨,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和冰冷的清醒。

右手手背上被鞋跟踩踏留下的猙獰疤痕,在昏暗中如同幾條盤踞的毒蟲。

陳硯山背對著她,站在書桌前。他已經脫掉了那身沾染著碼頭泥濘和祠堂香燭氣的深灰舊呢大衣,隻穿著裏麵的白色襯衫和深灰色馬甲。

襯衫袖口隨意地卷到手肘,露出的小臂肌肉線條遒勁,上麵同樣布滿了深淺不一的舊傷疤。

他微微低著頭,似乎在看著桌上攤開的一份文件,但整個人的姿態卻像一張繃緊的弓,散發著一種蓄勢待發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他沒有回頭,隻是用那低沉沙啞、如同砂紙摩擦的聲音打破了沉寂:

“怕了?”

兩個字,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

蘇繡娘的心猛地一縮。

怕?

從碼頭被那句“半點朱唇萬人嘗”徹底碾碎尊嚴,到被那留洋小姐的鞋跟踩碎手骨,再到被拖入這深不見底的陳府漩渦,經曆婚禮的羞辱和祠堂的槍口......

恐懼早已被更深的冰冷和一種玉石俱焚的麻木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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