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承諾與尊重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楊沫的表情格外的輕鬆，眼睛依舊漫無目的地盯著藍天，仰起的臉上有明媚的陽光在跳躍。

“不，昨晚是我的錯，我犯規了，對不起。”他的語氣真誠厚重，看樣子是真的反省過了。

楊沫淡淡地笑了，犯規，是不是就該意味著被判出局？那個笑容很含蓄，和往日裏楊沫那種爽朗的大笑很不一樣，含蓄地將她想說的話都包上了一層綿綿的紗，隻留下無聲的靜謐。

“楊沫，我會對你負責的。”他見她久久不回話，又開口道。語氣更加的凝重，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心。

她深吸一口氣，這時候的她是不是該感激涕零地抱著他作小鳥依人狀，然後嬌滴滴地等著他比蜜還甜的哄？還是應該仰天長笑她楊沫終於得償所願走出冷宮，從此又是一代風華地回歸正統？

又或許是該一巴掌扇過去打他個滿地找牙，然後用盡畢生所學的全部惡毒成語挨個在他身上輪番轟炸？

她都沒有，聽到這句話的楊沫腦子裏出奇的冷靜，仿佛早已預料到了一樣。

“不用了，你隻要能按照約定地明天回市裏之後不要再來找我，就夠了。”

他愕然，眉尖微微地顫動著，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為什麼？你不相信我會對你好？”

她微笑著眯起眼睛，側過頭來雙眸輕巧地轉了一下，“相信，姨奶奶相信你是真的對我好，我媽今早也說了，她看出你是真的對我好。”

“那你呢？”他盯著她的雙眸不放。

“她們都相信就夠了唄，我信不信的也沒有意義。反正隻不過是一場戲，隻能說你的演技太高，太入戲了。”她低下頭，抿著唇。

“小沫！你為什麼要這樣？我知道我錯了傷害了你，給我個機會補償一下都不行嗎？你這樣我心裏很難受！”他按耐不住，終於爆發了。

“那要怎樣你才能好受？把我收了做你的後宮之一，每晚在那個房子裏伺候你的夜宵？給我花一大堆錢買高檔的衣服包包然後像對其他女人一樣當個洋娃娃供起來？”

“還是把我這個前妻二次娶進門，然後心情不好的時候再離一次婚？謝林森，你不要太自私！既然知道是你做錯了事，讓你心裏難受難受都不行？”

“不要覺得有錢就是大爺，馬路上撞了人心裏愧疚賠點錢就真的安心了？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錯了也就是錯了，自以為是的所謂補償對於受害者而言根本一文不值！”楊沫忽而抬起頭來，直視著他的眼睛不帶一絲情緒地一口氣說道。

他又被她嗆住，狹長的雙瞳像浸了水的墨，種種情緒混雜在一起，卻隻呈現出一種濃得化不開的黑。像一個黑洞，多靠近一分便會被吸進去，萬劫不複，楊沫閉上了眼睛。

空氣裏混雜著芳草的香味，四周很靜，隻有偶爾飛過的鳥兒撲展翅膀的聲音和遠處山穀裏窸窸窣窣的溪流聲。

這樣美好的天氣美好的景致真不應該浪費用來吵架。楊沫心裏忽然有些懊悔，她應該再成熟些了。

許久，他抓起了她的手，小心翼翼地輕輕握著，“對不起，我隻是想要對你好。”

聲音很輕，飄在風裏，像一縷青煙。

楊沫心裏卻被狠狠地捶了一下，她忽然覺得慚愧不已，搞得自己一副完全的受害者模樣是幹什麼？明明昨晚是她自己聽到了那句話之後不再反抗的。

於是故作輕鬆地舒了口氣，嗬嗬地笑著說：“其實你也沒對不起我什麼，這個洞房花燭，四年前就是你的，就當做是昨晚補回來吧。要不然我名義上嫁給你卻什麼都沒做，我們家倒白收了你們家那麼多的好處。”

如果這本來就是一樁買賣，本來就該是配套地買一送一，等價交換才是最基本的市場規律。

握著她的手微微用力，他認真地問：“小沫，你為什麼就不能相信我的承諾？”

她抽回了她的手，很認真地反問：“謝林森，你為什麼就不能尊重我的選擇？”

“尊重你的選擇？”他遲疑著重複著。是的，他不懂，他這種人永遠都不會懂。

“因為酒後亂性為了負責任才想要了我，你讓我這個當了四年棄婦的黃花閨女情何以堪？我不是那種清高的人，我也承認我很愛錢，可是發生了這種事才勉強跟你在一起，就算你對我是真心的我也接受不了。所以求你了，至少最後讓我這個泡沫破得有點尊嚴。”

“對不起……”這一句是更加輕的語氣，和著呼吸的頻率微弱地打著顫。

“都說了不用覺得對不起我。反倒我要謝謝你，能讓我爸媽這麼高興，我真的很感激。爸媽能過上今天的好日子，也是托了你們家的福。所以你看，我們這次的合作很成功，還有最後的半天，還請你多費心了。”她極力地做出了一個輕鬆的笑臉。

他沒有再說話，又默默地抓起她的手，握得緊緊的。兩人又在山坡上坐了一會兒，楊沫興致極高地又拉著他去了她的小學，眉飛色舞地跟他講著她小時候的各種趣事，滔滔不絕。他們始終牽著手。

晚上去了二舅家吃飯，又是免不了地聊那幾個話題。二舅的酒量其實一般，喝了幾杯就醉得開始說胡話。楊沫心裏苦笑，結果這些人裏最能喝的竟然是她。沒辦法，做公關的喝不了酒還怎麼談生意？女中豪傑也都是逼出來的。

二舅的眼睛已經發紅了，他拍著謝林森的肩膀口氣很硬地教訓道：“你小子聽好了，雖然村子裏人人都說我們淑芬兒嫁到你家是攀了高枝，可我覺得，真正得便宜的是你們老謝家！”

“淑芬兒多好的姑娘，懂事，聰明，打小兒就知道為家裏省錢。你不知道啊，她在鎮上念高中那三年，每天的夥食都是幹辣椒饅頭，看得我這個當舅的心裏特難受！”

“別人家窮都指望女兒能嫁個好人家，可我們淑芬兒是個學習好的孩子，人家自己考上的大學，她就算不嫁給你現在也一樣有錢養活她爸媽！”

謝林森笑著應和著：“是，是。”

楊沫羞紅了臉，不悅地對著二舅說：“舅，我早就改名叫楊沫了，你能不能別再叫我小名啊？”

二舅嗬嗬一笑，裝模作樣地輕拍了自己一耳光，“改不了了，淑芬兒叫著心裏多舒坦，哈哈！”

轉過頭又麵向謝林森，“我們淑芬兒啊，不是，小沫啊，雖然長得沒有那些電視裏的明星好看，可也不醜是吧？個頭也夠高，還是大學生，配你絕對夠用了。你可得對她好，要是敢在外麵拈花惹草的，我這個二舅第一個跟你拚命！”

他點頭，神色十分莊嚴，又好像接聖旨一樣地謙恭。

回家的路上他始終一言不發，緊緊地牽著她的手。她仰著頭看著一輪滿月，那麼圓，皎潔的白光灑在地上，疑是地上霜。滿月代表團圓，可過了今晚，月亮依舊圓，她卻要離開家鄉。

回到了房裏她又出去打水洗臉，這一次沒有帶他的份。再進屋的時候，卻發現他人不在。想來是應該被父母叫去說話了，她也沒有出去找徑自躺下。

當父母的，臨走前肯定是會背著女兒囑咐女婿幾句的，她隻希望爸媽不要像二舅一樣說得她那麼慚愧就好。

躺下了許久也睡不著，剛翻個身他就開門進了屋。不敢再動，連大氣都不敢喘。他今晚沒喝醉，應該會自覺地躺在沙發上睡的。她要假裝熟睡，因為不想再說話。

忽然覺得背後一陣涼，她發覺自己的被子已經掀開，全身一緊。他躺進了被子，胳膊伸過來從背後擁著她，姿勢小心翼翼，又充滿了疼惜。她猛地戰栗，他卻抱得更緊。

“最後一晚，求你了，讓我抱著你睡吧，我保證不做別的。”他的唇貼在她耳邊輕聲說。

她咬著唇，努力不要讓淩亂的呼吸聲打攪夜的寧靜。可眼淚卻早已先一步無聲落下。好溫暖的懷抱，她竟然如此可恥地迷戀。

過了今晚，他們便不會再見。過了今晚，她又會變回一個人。過了今晚，她的這個已經淪為奢侈的夢幻就會徹底破碎。

海的女兒最後用生命換來的舞蹈之所以美麗，是因為此生僅此一次。

她默默地在黑暗中握住了他的手，寬大的手掌，五指修長。明明是那麼實在的感覺，可是她卻是清楚的，這隻手她注定是握不住的。她已經覺出了時間滴答滴答地正從她的指縫流過。

生命是一個不會翻轉的沙漏，時間就是那把金燦燦的流沙。幸福也好，悔恨也罷。握不住的沙，終究隻能放下。

握不住的他，放下也罷。

他又一次不知不覺地把車開到了她家的門口，還是停在了那個位置，正對著她家客廳的窗口。

和第一次一樣，一個人坐在車裏抽煙，然後凝視著那個窗口裏小小人影的一舉一動。隻是他這一次沒有下車，也不再去敲她的門。

就這麼看著，也不知道究竟想要看些什麼。那個小小的人影坐在沙發上，隻是偶爾才動一動。難道也在發呆？不對，發呆這種事不適合她。如果是楊沫的話，看個什麼武俠劇入了迷還比較有可能。

嘴角不自覺地勾起來，他忍不住地笑了，原來他已經這麼了解她了。

那一次也是，他坐在車裏盯著這個窗戶許久，忽然好奇起來。這個他從未踏入門的“家”，裏麵住著一個他幾乎忘記存在過的“前妻”，她過得是怎樣的生活呢？

想著想著就已經下了車走進了電梯，到了三樓電梯門一打開，他還辨認了好一會兒方向。他猶記得她打開門時驚詫又怯弱的神情，像一隻麵臨威脅的小鹿，內心緊張得要死卻還拚命要做出一副不卑不亢的氣勢。

可馬上又變成了一隻刺蝟，隨便一句話惹毛了她都會滾成球紮得人頭破血流。

她那時候一定沒想到他其實是記得她的。

因為前一次的偶遇他故意裝作不認識並沒有道破他們的關係，他確實不記得她的人，尤其是她那張大眾臉，可是他記得她的名。

曾經和他的名聯係在一起兩次的那個陌生人的名。所以當那晚小周熱絡地跟她打招呼，她說出“楊沫”這個名字的時候，他著實吃了一驚。

於是當楊沫走進車裏震驚又慌亂地望著他的時候，他也在暗自驚歎著，原來楊沫就是她。

被前妻撿到結婚時的紀念手表還物歸原主這種事情，就算是久經沙場百花圍繞的謝林森，也是尷尬得隻剩下尷尬了。

所以他氣定神閑地裝了陌生人，畢竟他的秘書還在，公司裏根本沒人知道他曾經結過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