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與永遠
後來楊沫再回想起那一天謝林森的這些話時,才終於明白了為什麼他會痛恨結婚,為什麼他會在結婚的第二天就離婚,為什麼他如此艱難地才妥協與她複婚。
理想的破滅,之所以如此傷人,是因為堅信,是因為不服。人活著總得有點堅持。謝林森的那番話暴露了他作為一個人類而言,內心最軟弱也是最不能觸犯的堅持。
原來他那層狡猾老道又放蕩不羈的硬殼下,不過是一顆在孩童時代就被打碎的心。楊沫的兒時起碼還有一個海的女兒的泡沫似的夢,而他卻早在那時就不再相信童話。
於是楊沫這才後悔不已,作為一個越來越走上正軌的言情小說女主角,她在聽到他這番話時應該要說些什麼來安慰他的。
這是多麼好的時機來表現她這個女主角的體貼入微與善解人意啊?隻可惜楊沫的智慧閃光忘了開,怎麼拍腦袋都隻能照出一個無語的影。
這就是書讀得不多的悲催下場,要是合格的女主角,心靈雞湯什麼的,醒世恒言什麼的,還不應該是張口就來了?
所以在那個當下,楊沫大腦宕機,搜腸刮肚了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最後,她隻能默默地,握住了他的手。
後來她才終於想起了一句不知道在哪本書上看到的話,“真相之所以殘忍,是因為我們不夠寬容。”
隻可惜當她好不容易想到這句話的時候,謝林森早已在她身邊睡熟。
第二天,陽光明媚,雲淡風輕。謝林森帶著楊沫來到了酒店的遊泳池,完全忘記昨晚的一切,一臉輕鬆地教楊沫遊泳。
楊沫起初還蠻有熱情,可是沒想到的是,麵對遊泳池那一汪清澈的碧水,楊沫這個號稱無所不能的女俠卻怎麼也不敢徹底把臉埋進水下。
一上午下來,嗆了好幾次水,在一個水麵不過齊腰的泳池裏,楊沫的撲騰與慘叫其形其狀可稱慘不忍睹,引得路過泳池的旁人皆為之稱奇。後來落湯雞似的扒在池邊,死活不肯再試了。
可扛不住謝林森軟硬兼施,用盡各種手段把她又拖下水,這一次她的頭剛浸入水中,一條腿就被人拉住,她驚恐地拚命撲騰,卻怎麼都站不住。心想著完了完了,她楊沫女俠今日就要命喪於此了,不成想雙臂伸直的一刹那,整個人竟然沒有下沉,真的如謝林森所說的浮在了水麵上。
可嘴裏是憋著一口氣的,眼看著就要耗盡氧氣要被憋死的時候,一隻手扶在她的小腹向上一頂,她的頭浮出水麵,人也站住了。睜開眼時見到了一臉壞笑的謝林森,“怎麼樣,我就說能浮起來吧?”
楊沫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你這是逼我置之死地而後生。”
謝林森大笑起來,“哪有那麼誇張?我都說了我就在你身邊看著你呢,發現你不行了肯定會救你的,還怕什麼?”
楊沫苦笑,“當然怕了,你又不能永遠都在我身邊看著我。”
說完這句的時候她的眉眼怔了一下,仿佛道出了一個什麼不該說的秘密。
謝林森雙手將她舉到泳池邊坐下,很認真地說:“小沫,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看著你的,永遠。”
如果是幾個月前的楊沫聽到這句話,肯定又是大腦燒焦百花盛開的迷糊樣子。可這一次,楊沫隻是很淡很淡地笑笑,“謝林森,你知道永遠有多遠嗎?”
謝林森皺眉,問道:“什麼意思?你不相信我?”
楊沫搖搖頭,努了努嘴看著遠方的天空,蔚藍純淨。
“謝林森,我高中的時候特別想要買一支筆,就是那種水性筆芯的筆,寫出來的字特別順暢潤滑,比圓珠筆好看。”
謝林森看著她,“嗯,然後呢?”
“其實用那個筆寫字好看隻是一方麵,我想買那個筆的主要原因是,當時我們那縣城裏的百貨公司裏有一個賣那個筆的專櫃,好像是很厲害的牌子,他們的櫃台前麵擺著一個小牌子寫著‘終身免費換筆芯’。”楊沫說。
謝林森淺笑,這就是楊沫,看中的永遠都是最實際的。“那你買了嗎?”他問。
“沒有,因為那筆太貴了。一支筆要快一百塊錢,我有同學買了,我一直想買可是買不起。其實一想著它能用一輩子,就覺得這筆一百塊錢就根本不算貴了。終身免費,多了不起的承諾啊。為了買那支筆我攢了很久的錢,可是到底也沒買成。”楊沫說。
“因為錢不夠?”謝林森問。
“不是,因為我好不容易攢夠了錢要去買那個筆的時候,卻發現找不到那個專櫃了。我問了百貨公司的人,才知道那個櫃台是承包出去的,因為不賺錢所以已經撤了。”
“而我那個買了那支筆的同學,也再沒有找到人給她免費換筆芯。後來我上了大學,來到城裏,偶爾逛百貨公司的時候還是會去瞧瞧看有沒有那個牌子,可再也沒有找到。”楊沫微微歎息著。
“不過是商家為了促銷編出來的幌子而已,搞不好那個牌子早就破產了。”謝林森說。
“對啊,所以我當時特別慶幸,還好我沒買那支筆,要不然就被騙了,一百塊錢可是我那時候一個月的飯錢。”楊沫低下頭,看著水裏並排的兩個影子。
“所以從那時起你就不再相信永遠了?”謝林森的語氣依舊是平靜的。
“也不是不相信,隻是覺得這東西發生的概率太小了,要降落在我這樣的小人物身上就更不可能了。一個‘終身’就這麼不靠譜,更何況‘永遠’呢?”
“但我還是相信的,因為我一個人是這麼的微不足道。就好比我二十四年來從未見過真正的大海,可大海不也是早就存在那裏好久好久了嗎?”
“我不能因為我沒見過大海就說大海不夠大,我也不能說我沒遇到永遠就說永遠不存在。”楊沫麵帶微笑地看著水中的那個他說道。
謝林森無奈地搖搖頭,也同樣看著水中映出的她的影子,說:“小沫,你真固執。”
楊沫笑了,“謝林森,你不也是一樣?”
謝林森沒說話,隻伸出一條腿來踢碎了水中的影子。
“不過如果肯下定決心去相信,應該也是個不錯的選擇。”楊沫又說,“就像謝奶奶,她一輩子都活在相信之中,多快樂?我相信你爺爺就算不是真的愛奶奶,他對她也是有一份感情在的。這樣不就夠了?不能相愛,相親也是好的。愛情本來就太陽春白雪了,我們這些土人還是比較看重柴米油鹽。”
謝林森點點頭,“老婆,你什麼時候成了一個哲學家?”
楊沫笑了,“你誇我別的什麼都行,就是不許誇我是哲學家!你才是哲學家呢,你們全家都是哲學家!”
謝林森大笑著捏了捏她的臉頰,“你就是我家的,還敢說你不是哲學家?”
楊沫的笑意凝了一下,慢慢收回,“我其實根本就是在胡扯,因為沒談過戀愛,所以貶低愛情。我根本就沒什麼資格去評論謝奶奶和爺爺的愛情。”
謝林森狡猾地一笑,“怎麼沒談過?你和我秘書不是談了好幾個月戀愛嗎?”
“我本來也以為那就是戀愛,可後來小周跟我說那不是戀愛,因為我根本不懂愛。”楊沫傻笑一下,“我覺得他說得挺對的。”
謝林森握緊了她的手,“那我來教你吧。”
這一刻他的眼神是如此的認真,以至於楊沫不得不避開那雙濃黑眸子裏射出的滾燙的光。然後心裏一陣猛烈地抽搐。她做了個深呼吸,突然猛地用力拉住他的手臂,身子向前一傾,兩個人就墜入了水中。
這一次,她竟出奇的冷靜,隻緊緊地握住那隻手,便不再做任何的掙紮。然後,她感覺到自己身體終於完全在水中放平,感受到水流綿綿的力量托著她的身體逐漸向上。
是時候了,是時候該放開那隻手了。
鬆開用力的五指,她感覺到有水流從指縫穿過。然後她的身體終於整個漂在了水麵上,揚起頭的時候,她對他露出了微笑。
謝林森,就算沒有你,我也一樣能自學的。
那一天他為她擺了燭光晚餐,慶祝她學會遊泳的第一步驟,漂浮。餐廳比前一晚的海鮮飯店還要高級許多,是法國大餐。
她起初不同意,覺得花費太高,舍不得。可是他很堅持,他想要請她吃一頓沒有人打擾的高級西餐已經想很久了。上一次在西餐廳,因為孟憐伶的存在讓她大出洋相,他一直覺得抱歉,所以這一頓完全是為了他自私的良心不安。
楊沫很局促,手和腳都不知道該怎麼擺了。身上穿的也是新買的洋裝,卻怎麼都覺得不舒服。
謝林森安撫道:“放心,今晚不會吃牛排的。我點的都是很有風味的法國菜,你應該能喜歡。”
有風味的法國菜。楊沫很想還一句嘴問問這些是不是孟憐伶教你的,可還是沒問出口。
不知怎麼,他們兩個在一起的時候,永遠都不會提到孟憐伶。她隻是從張逸白口中得知兩人已經和平分手,卻從未開口問過細節。
“這個刀和叉子要怎麼拿啊?”她看著眼前一排閃亮的餐具問。
“想怎麼拿就怎麼拿,不要拘束,反正也沒外人。”謝林森回答得十分大方。
楊沫拿起一把叉子看了看又放下,自暴自棄道:“幹脆我直接上手得了。”
“行啊,你要不怕燙,怎麼吃都成。”謝林森壞笑道。
楊沫瞥了他一眼,“有錢人就是財大氣粗,你是總裁當然怎麼吃都不會有人說你,我不過是個小人物,哪能和你一樣啊?”
謝林森收起笑容,直視著楊沫說:“小沫,你忘了?你已經是我老婆了,你不再是普通小職員,你是總裁夫人。”
楊沫吐了吐舌頭,怪腔怪調地說:“是,遵命,總裁大人。”
“回去就把工作辭了吧,要不然讓你同事們難做。”謝林森的派頭明顯壯大了起來。
楊沫手中的刀叉停了一下,沒有抬頭,又忙活起來。
“哦。”簡短的一聲答複。
這樣的順從,不得不令謝林森起了疑惑。如果是正常的楊沫,聽到了他這等大逆不道的言論,不應該是早就橫眉冷眼地帶著奶奶的遺風用革命主義精神對他進行人格批判了嗎?
他故意說這番話也是為了激起她與革命敵人抗爭的精氣神兒,來克服此刻坐在西餐廳的尷尬與緊張。以他長久以來的經驗,這女人根本就是單細胞到像根火柴,一劃就著。
可此刻她卻如此地隱忍,到底是在刻意地隱藏些什麼?
事實上從他帶她來海邊度假起,他就覺出她的不對勁兒。可又說不上究竟是哪裏的不對勁兒。總覺得這女人似乎變得難懂了許多,也偶爾會說出一些超出他預料的話。
都說女人心海底針,可那明擺著指的是孟憐伶那種人精,楊沫這種女人,心思一共就那麼多,又全都寫在臉上。
有時候甚至直白地讓他無法麵對,哭笑不得。要是天底下的女人都跟她一樣容易看透,就沒有那麼多反複無常的愛情故事了。
她說她不懂愛,他相信。他半開玩笑地說願意教她,她卻沒有回答,而是出其不意地把他拉下水,然後再鬆開他的手獨自漂上來。
她是想要向他證明些什麼,還是想要向她自己證明些什麼?
她說她不是不相信永遠,隻是覺得永遠不會降臨在她頭上,就像那支號稱終身免費換筆芯的水筆。
她還是不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