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如落花若流水
顧家本是大家子,數上去三代,也都是在朝中做過官的,後來革命了,朝代變了,顧父又染著了鴉片膏子,早早去了,這家子方才日薄西山,但到底也留了好幾處家俬給顧母收租子。
顧曼青排行第六,生得好顏色,又是正經念書生了學的,心氣甚高。
當年孫家來說親的時候,孫父在銀行當職,算是有麵子有底子,孫民也是生得英俊,受過高等教育,顧母說了好,她便也糊裏糊塗嫁了過去。
後來她方才知母親是看在了孫父的聘禮麵上。
其實她年紀尚小,讀的是女校,當年見過最齊頭整臉的少年是和樓底下婉春姐姐交好的白牧,少年誌存高遠,溫文爾雅,她也曾想過將來要嫁的人便是和白牧哥哥一般,因此對於這樁婚事本是存了期許的,頭一兩年,她和孫民也算過得圓滿,可哪知後來孫民紈絝弟子本色顯現,成日和酒肉朋友胡混,還染上賭癮。
可當真是福屋單至,禍有雙行。她是新女性,自要兼顧子女教育,女兒孫美五歲,正是要讀小學;兒子孫昊三歲,從小身子弱,這會兒更是查出腎病來。
顧曼青越想越是傷心,哭得梨花帶雨。
她哭了一會兒,便想去找母親,與她說說委屈。
顧母正自半躺在胡床上歇息,眼見得顧曼青來了,也知她要說哪些委屈,便將話搶在前頭道:“你嫂子嬸子們也是為你好——”
顧母憐惜地看著女兒,揮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畔,說道:“自小養你便是養錯了,你心氣兒是高,學的都是大家閨秀的事兒,讀的那些年書,也就讓你眼睛更不能往地上落。本來你嫁了孫家,該是能穩當幾年,可哪想到孫家這般不堪能用,竟被孫民敗得這般快。你說你讓當初學些實業,握著孫家的財產,防了孫民去賭博,這日子何至於此呢?”
顧曼青便又落下淚來。
“曼青,你父親去了這些年,家裏本來就半空,你那幾個哥哥,也不長進。孫民是不成器,你離了也就離了,隻是你當真什麼東西都沒帶出來?”
顧曼青的心便沉了下去。
顧母繼續道:“你爹從小就讓你讀了太多書,讀得腦子都不好了,你說你性子強,骨子裏又清高,這世道這麼亂,你一個女人都不容易活著,何況還帶兩個孩子?你那些嬸子想讓你再嫁有私心,但大錯是沒有的。”
顧曼青咬住了嘴唇。
她原來還以為母親是可以倚靠的,可如今看來,自己沒了那些聘禮嫁妝,在母親看來,也不過是個累贅了。
“嫁給阿大,往日裏或許你算是低嫁了,但如今這世道,他分明就知道你是個紙糊的美人燈籠,娶過去也隻能看著,若他真心還能對你好,照顧你和美兒、昊兒,難道算不得一樁好婚事?”
顧曼青未想到母親也是這番話,不由白了一張臉。
顧曼青白著一張臉,便默默從母親房裏退了出去,心裏卻知這顧家自己當真是留不下去了。
顧曼青回到房中,默默想著是不是要取了孫父的遺物,帶著兩個孩子獨立門戶出去,可思來想去到底還是不能放心,心道還是尋了陳家再從長計議,隻是她拍到北平陳家的電報遲遲沒有回音,昊仔的病又拖不下去。
顧曼青便想著:自己是不是該找個信得過的人,便是尋個工,或是借旁人名義將孫父的金條拿出去一根付醫藥費?這人自不能是顧家人,一旦他們知道自己有這筆錢,怕是會生吞活剝了自個兒。
她想了半日,倒是想到少時的手帕交林婉春來,那時她是租住在自家房子裏,父親是個教書先生,兩人感情甚好,倒是母親勢利眼,不讓自己和個租戶來往。後來林婉春和白牧相互生了傾慕,她也常常跟著他們做個煙霧彈。
後來,白牧去了北平,林婉春一家也搬走,她們來往也就少了,但仍保持著書信往來,她和孫民成婚後,林婉春也嫁了個富商喬源,據說是廣州來的,隻是名聲不大好,在上海做的都是賭場、舞廳這些生意,來往三教九流皆有。孫父提起喬源,都是一臉嫌惡,倒是後來孫民染上賭博,經常出沒在喬源管轄的賭場,倒不知有沒有他的手筆。
顧曼青想著年少時的林婉春誌存高遠,也曾以女子之姿在上海建築協會展露頭角,那有名的鮑爾教育基金會辦公樓便有她的手筆,她曾神采飛揚,說要將中國大好河山走遍,勘探中國那些名建築,並且要在史書留下自己一筆,她和白牧都是學識淵博、熱情洋溢之人,隻是白牧此去不回,林婉春又嫁了喬源這般人,如她和孫民——
這女子,當真就是命若落花流水,不能自主。
顧曼青想到了林婉春,便想著自己與她許久沒有往來,一是探望,二來以她名義說借了款子倒也說得過去,想來喬源這般做派,顧家的人是惹不起的。
顧曼青這般想著,心緒已定,便決定明日起個大早去尋林婉春來。
——
喬源在上海灘頗有名頭,黑白兩道通吃,平日裏該是住在巨籟達路的別墅裏。
顧曼青第二日便去拜了帖子,隻是她剛報出林婉春的名頭,卻已著實吃了個閉門羹。
“打著我們夫人名頭來尋的女人多了去了,喬先生說了,一概不讓進,免得惹太太生氣。”年輕氣盛的管家一臉不屑。
顧曼青便明白他有所指,以為自己是“那種女人”,她臉上一紅,隻能繼續懇求:“您和夫人說我是顧曼青,是她讀高中時好友,您再與她說一說,她一定會見我的——”
那管家看她一眼,許是見她麵容清澈,衣衫素淨,不似那些女子,猶豫了下,便挑眉說道:“行,我去與太太說說。”
顧曼青隻能感激涕零地說道:“多謝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