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大嶽京城影青巷沈府門外。
沈棠抱著錢匣還未站定,門自己開了。門仆說她爹沈正身等許久了。
沈棠冷哼,頭次見他要錢時這麼恭敬的,看來數額不小。
她一路往書房走,心中猜著沈正身要編造的索錢名目。
離得尚遠,就聽見他熱絡招呼。
“棠兒許久未在家中用飯,我叫你母親做......”
棠兒?
多麼親切又陌生的兩個字。
從阿娘過世後,便再沒人喚過她乳名。
沈棠阿娘舒蘭原是太後手下得力貼身侍女,因不願為妾,許配給新科進士沈正身為妻,並得陪嫁香料鋪子一間,婚後專心製香,生意紅火。
太後過世後,沈正身為了仕途升遷另娶鴻臚寺卿帶崽二嫁女林永珺為妻。舒蘭提出和離,但沈正身想霸占舒香齋,任由林永珺毒死舒蘭,將年僅七歲的沈棠趕出家門。
沈棠頓住腳步,想起十年前被趕出門的那個雪夜,便是在這間書房外跪了整整一宿,直到雪蓋滿身,渾身濕透,成了個雪人,房門都未曾打開。
她抬頭看著麵前這個親昵地喚著他乳名的男人,是她曾經喚了七年阿爹的人,也是狠心趕她出府,任由她自生自滅的人。
當年,她看著沈正身隻用一卷草席裹著阿娘抬出府,看著他從馬車上抱過毫無血緣的沈顏蓉親了又親,看著他冷眼瞧著林永珺對自己施家法,打到皮開見骨都不曾阻攔。
那時沈棠便知曉自己再不是他的棠兒,他也不再是自己阿爹。
如今,他急著要錢,竟想起喚她乳名了。
難道叫一聲棠兒便可以讓她忘了殺母之仇?!
難道叫一聲棠兒便可以把這些年種種迫害都一筆勾銷?!
當真可笑。
沈棠把錢匣重重擱在桌上,眼皮都沒抬,“這次想要多少?”
沈正身笑容僵在臉上,但眨眼間便恢複如初,“為父想跟你借......預支十年月例。”
十年!
沈棠攏在袖中的手指下意識撥動起來。
十年前,為保住舒香齋,她在宮外跪到破曉,求阿娘從前在宮中的姐妹喬馨月幫忙。
當時還隻是美人的喬馨月去求皇帝,最後約定沈棠每月要給沈正身二十貫月例,否則舒香齋就改姓沈。
為了湊夠這二十貫,七歲的沈棠吃睡皆在鋪子,沒黑沒白學製香,翻遍古籍尋找新方子,隻為能湊夠二十貫。
製香辛苦,要曬花、烘幹、碾壓、搗碎成齏粉。
寒冬月,為省下炭火,沈棠凍得邊跺著腳邊幹活,可手仍會僵住。她便用錐子刺手、刺胳膊,讓自己不至於僵麻。
香料利薄又屬奢侈品,尤其到了冬日,日常本就賣不出多少,為省錢,七歲的沈棠每日隻吃一頓稀粥,她時常餓得兩眼發黑,經常幹著幹著活一頭栽倒,有次險些磕瞎眼睛。
沈棠乳娘宋三娘替人漿洗衣裳,臘月裏一雙手凍得爛透,滿手未結痂的凍瘡,不等好又添新的,兩隻手紅肉外翻,血肉潰爛。
她的丫鬟碧痕,當年也不過六歲,白天跟著她幹活,晚上跑去討要,為了搶個銅板被其他乞丐一把推開,撞破額頭,好一陣都癡癡傻傻。
這十年,她一共給了沈正身兩千四百貫。
而如今,他又要找自己要兩千四百貫!
這哪裏是冰冷冷的銅錢,分明是沈棠她們的汗、淚和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