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剩一天就開學了,女兒暑假作業還空著一大半。
我好話說盡勸她補作業。
她卻表示大不了上學挨頓罵,五分鐘而已,又戴上耳機繼續看男團跳舞聽歌。
可我知道,青春期的她,隻是想看到我被絕望逼瘋的樣子。
整個暑假百般隱忍的委屈,噴薄而出。
我把作業撕了個粉碎,從陽台洋洋灑灑扔下。
女兒嘴角一翹,突然摘下耳機,扒著十一層高的陽台欄杆就要跳。
我淡淡看著她,嶽母和老婆忙拉住她,回手給了我一記耳光。
“你還是親爸嗎?女兒要跳樓,你就這麼冷眼旁觀?”
“孩子壓力大又是青春期,你不會好好說話嗎?該死的是你!”
樓下鄰居們紛紛舉起手機直播。
“就知道卷孩子,怎麼不看看自己什麼德行!”
“孩子心理健康才最重要,在家吃軟飯沒事幹,把那點功利心都用孩子身上了!”
“無能還冷血,孩子被他逼跳樓,他竟然管都不管,喪盡天良!”
我捏了捏口袋裏的抑鬱藥,從陽台望下去。
的確,好想跳啊!
1.
女兒再次大獲全勝,嘴角帶笑,在嶽母一聲聲“寶貝”哄了下來。
嶽母和以往一樣,掏出一遝紅色鈔票,陪著笑臉。
“寶貝,遊戲錢不夠,拿去充!別管你爸那瘋子!”
結婚時說永遠愛我的老婆對我臉上留下的掌印熟視無睹,又狠狠剜了我一眼。
“這個家,早晚要被你作散!”
他們重重撞到我肩膀上,走回廳裏,其樂融融坐在沙發上。
女兒給嶽母喂葡萄,給老婆捶肩,儼然一個孝順而又乖巧的孩子。
嗯,這才是家的樣子。
隻是多了一個我。
我無意中掃到鏡子裏的自己,凹陷的眼眶和雙腮,因為幾夜沒睡焦慮長出的胡茬,和鬆鬆垮垮帶著剛才做飯油點的圍裙——
與他們剛剛從科研所下班的體麵整潔,與剛廣場舞回家的精致從容,的確格格不入。
難怪女兒看向我時,眼神中空餘嘲諷與挑釁。
今天的鬧劇結束的格外快,樓下的鄰居意興闌珊,議論聲紛紛入耳。
“你看,孩子根本不想死,都是她那惡毒的爸,一次次故意刺激她!”
“幸虧孩子有個好媽媽,好外婆,否則早被親爸坑死了!”
“一個作業而已,哪有孩子身心健康重要,果然當爸的不如當媽的貼心!”
是啊,網絡上、專家嘴裏、侃侃而談的家長們,都在強調孩子的身心健康。
正因如此,剛有了女兒,我才會把重心放在孩子身上,成全妻子的事業,在外人眼裏一度變成吃軟飯的。
我成了最有耐心的奶爸,溫柔而堅定的糾錯,平等而尊重的引導......
我一直以為,我和女兒是最和諧親密的父女關係。
她是那樣的乖巧可愛,能說會道,一直都是我最大的驕傲。
直到一年前,老婆出軌。
她頻繁帶兒子去單位,我還沾沾自喜,從不管孩子的她終於意識到母愛的重要性。
可幾個月時間,孩子看向我的眼神,就冰冷起來。
後來才知道,陸筱悠的男助理偷偷給女兒我不允許吃的糖,痛快玩被我限製時間的遊戲,喝我嚴控成分的那些飲料。
她突然覺得,晨鳴叔叔才是理想中的爸爸。
雖然被我發現後,老婆斷了和胡晨鳴的聯係,研究所將他開除。
可我和女兒卻好像永遠回不去了。
尤其剛上初一,發現她沉迷男團無法自拔,甚至出現退學要去參加選秀時,百般勸說引導無效,我強製沒收了她的設備。
從此,跳樓戲碼屢試不爽,陽台欄杆都快被她磨包漿了。
小區的鄰居們也從最初的同情,到現在熟練拿起手機,錄下我的“罪證”。
隻要我們陽台有動靜,“惡毒父親卷不動,妄圖逼死女兒”的熱門話題,就會高居網絡榜首。
隻有我清楚,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實現她書桌上故意展開的日記本上的那句話——
“穆原辰為什麼不去死?我要晨鳴叔叔回來給我當爸爸!”
2.
他們相親相愛的戲碼演完,剛要回各自臥室,就聽到急促的敲門聲。
物業的人黑著臉,和老婆抱怨。
“陸教授,還是帶您丈夫去醫院看看吧!
三天一大鬧兩天一小鬧的,鄰居們怨聲載道。
今天又扔了那麼多紙屑下去,苦的還是保潔們。
他們雖然工作卑微,也不能總為業主的暴脾氣買單啊!”
老婆在外一向知書達理,立即點頭道歉。
“對不起,是我們不合理浪費了公共資源,請大家放心,紙屑我們自己處理!”
送走物業,剛關上門,老婆瞬間變臉。
一把揪住我的衣領,指向樓下。
“看看你幹的好事!
當初我不過和晨鳴走得近一點,你一會抑鬱症,一會以死相逼,害他被辭退。
現在還不依不饒,一個大男人你裝瘋賣傻給誰看?
我現在不欠你的,別再給我們丟人現眼!
馬上滾下去把紙撿幹淨,要不別回家!”
嶽母也冷言附和。
“當初看你會賺錢,以為多有本事!
結果在家啥也不幹等著我女兒養,結果老婆管不住,女兒也教育不好,真是個廢物!”
女兒摘下耳機,得逞一笑。
“爸,辛苦你了,撿完放我書桌上。
明天我原樣拿去學校,老師問起,我隻能說你精神病犯了。”
我的抑鬱症在他們眼裏,就是一個無能的丈夫用來要挾的可笑借口。
為了避免多呆一秒,我真從陽台上跳下去,還是咬咬牙,穿上外套下了樓。
夜晚的秋風太涼了,尤其心裏,怎麼都暖不過來。
我拿著手機照明,將洋洋灑灑遍布各處的碎紙,小心翼翼裝進衣兜裏。
幾個夜跑的鄰居,被我嚇一跳。
看清是我後,一臉鄙夷。
“扔的時候想什麼了?總比給女兒撿屍好吧?”
旁邊的人趕緊拉了拉她。
“聽說他精神不正常,別多說了,再連累咱們。”
我低頭不語,手機上彈出新的熱搜。
“惡毒親爸竟有精神疾病,自作自受老天有眼!”
下麵罵我的人要排隊,卻沒一個人問一問——為什麼會這樣?
就像我也不知道,何時走向抑鬱。
是剛結婚,老婆把嶽母接回家,我變成了伺候一大家子的男保姆;
還是有孩子後,母女倆催我辭職,我頭腦一熱,從老板變成傭人;
抑或發現每天老婆上班前我例行吻別後,她一轉身掏出酒精濕巾把我吻過的皮膚擦到發紅;
又或者在車座下麵發現故意沒藏好的已用小雨傘,以及一條男性四角褲......
我坐在這片曾經帶幼時的女兒露營的草地上,臉上一片冰涼。
之前留下的是我們父女奔跑的腳印,現在隻有代表一個無能父親的恥辱紙屑。
手機傳來老婆彈出的語音。
“撿個紙要這麼慢,你是死人嗎?
女兒和媽要洗腳了,趕緊撿完上來倒水!”
我擦去臉上那片水跡,撿起樹叢陰影下最後幾張紙。
顫抖的手讓我不得不掏出藥瓶,剛要用藥壓製軀體上的焦慮,突然一個熟悉東西吸引了我的目光——
3.
一張破舊的木製名片。
它掉落的位置太刁鑽,躲過了小區保潔的打掃。
上麵赫然寫著——
“穆氏集團董事長:穆原辰。”
當年他們母女逼我放棄蒸蒸日上的事業,回家帶孩子時,言辭懇切。
“老公,我辛辛苦苦為你生下了孩子,差點丟掉工作,現在孩子需要照顧,你就幫我照顧她兩年,兩年之後換我來好不好?
可實際上兩年又兩年,孩子都上初中了,她也沒做到一天母親的責任。
我歎息一聲。
看著自己雙手,也曾是能決定幾千萬項目的一雙手,可如今卻隻能抓抹布洗尿布;
在談判桌上舌戰群儒的口中,隻剩柴米油鹽屎尿屁;
一雙敏銳識別商機的眼睛,用來一行行給孩子作業校對答案......
就這樣,那個曾經不可一世的自己,被弄丟了。
我理想中善良,可愛的女兒,卻早已變了模樣。
抬頭望著自家陽台那盞豪華吊燈,以及這個讓那祖孫三人倍感驕傲的大平層,還是我當年用盡積蓄買下的婚房,為表愛意,還加上陸筱悠的名字。
現在這個房子,卻唯獨沒有自己的容身之處。
甚至自從得病後,我曾無數次幻想著自己選一個雨後的清晨,從那裏跳下來。
至少青草地的芬芳,會成為我死後最後的記憶。
不像我這潰爛發臭的日子,令人絕望。
畢竟在胡晨鳴出現時,陸筱悠也動過歪心思,和我商量假離婚,多一個低首付購房資格,給女兒也備一套房子留著升值。
那麼相信她的我,竟真的信了她的慫恿,和她悄悄領了離婚證。
冷靜期裏,才發現他們的苟且,用最不體麵的方式,終於讓小三消失。
可陸筱悠看向我的眼神,日複一日冰冷起來。
尤其在我得病後,知道我更無路可退,不開心時便打罵欺辱。
嶽母和女兒每當看到如此場景,更是冷眼旁觀,甚至加油助威。
以至於成功領離婚證後,連複婚都懶得辦。
還在假離婚時,悄悄轉移了我所有資產。
所以才會當著我的麵,得意洋洋和嶽母女兒炫耀。
“既然他非要纏著我,那就斷了他所有後路,好好在家當狗,伺候咱們,還省了保姆錢了!”
他們扔掉我所有開公司時期的東西,包括這張名片。
絕口不提之前受我錢財恩惠的事,仿佛要洗去那部分記憶。
為了進一步控製我,甚至給那些辱罵我的視頻投流,讓我成了全網“最失敗的父親”。
還趁熱度拍視頻表現對我的包容,獲得不少粉絲,每個視頻帶貨都收獲頗豐。
一陣寒風吹來,我摩挲著手裏的名片,嘴角浮起苦笑。
想想年輕時,唯一愛自己的一點表現,就是毅然斥重金做了這批耐磨扛舊的名片。
如今拿在手裏輕飄飄的,卻承載了一個男人那麼多年的鮮衣怒馬,風光無限。
我牢牢攥在手裏,硌疼了手,也讓腦子恢複清醒。
我倒掉藥瓶裏曾經唯一能維係我生命的白色藥片。
4.
做穆總時養成的謀劃習慣,閉上眼,就可以在腦中清晰布局。
那些抑鬱症的焦慮念頭時不時想迸出來,卻被我用強大的意誌力壓了下去。
這種重歸自我的感覺,真好啊!
小區愈加寂靜,樓上傳來他們祖孫三人興奮的聲音。
“晨鳴真要回來?那可太好了,那小夥子機靈還年輕,比這瘋子強百倍!”
“我最喜歡晨鳴叔叔了,明天他到的時候,我要請假去接他回家,
順便把這瘋子趕出去......或者,逼死他!
反正他現在脆的很,隨便幾句話就能崩潰。”
我眼中浮出狠冽。
這就是我付出十幾年的女兒,為了母親第三者登堂入室,對自己爸爸的處決。
陸筱悠氣定神閑。
“我倒覺得,不必著急除掉她。
畢竟我們家還需要一個免費的保姆。”
婆婆拍手稱讚。
“沒錯,有他在還能省下雇人的錢,女兒真聰明!”
隻要我不在家,門內都是如此喜慶祥和。
隻可惜,他們這樣的好日子要到頭了。
過去在商場揮斥方遒的記憶,在這淒冷的秋夜裏,盡數回歸腦海。
之前冰冷的心,終於暖合起來。
原以為親情是我的救贖,現在才知道,隻有自己才救得了自己。
我將名片放回胸口的口袋。
那個衣著端莊優雅,眼神淩厲的穆原辰,已從黑夜中迎著萬家燈火向我走來,抱住了我。
穆總,好久不見!
至少在曾經的穆總的手上,沒有一個競爭對手,可以笑著走出商界。
我轉身取了個外賣安頓好,才從容不迫的回了家。
是時候讓他們把吃我的都吐出來了!
5.
準備妥當後,剛開門,一記巴掌就揮了來。
“撿幾張紙用了這麼久,精神有問題還影響手腳嗎?”
我司空見慣般揉著臉,嘴角卻是壓不住的笑意,故意求饒。
“筱悠,女兒明天開學要早起,再不洗漱,就起不來了。
求你讓我先去倒洗腳水吧!”
她這才鬆開我,這位在外溫柔嫻靜的大教授,背地裏嘴上全是罵罵咧咧。
“媽的,要不看在你還沒伺候完的份上,今天非好好收拾你一頓不可!
你要長長記性,馬上貴賓要來,再這麼不知輕重,弄不死你!”
我沉默著端來一盆水,放在嶽母腳邊。
又按照平時的習慣,幫她脫掉沾滿皮屑臭烘烘的襪子,將那兩隻枯樹皮似的腳按在水裏。
“嘶......你是要冰死我嗎?”
她瞬間從我特意準備的冰水裏抽出腳。
我卻再次把她的腳按下去。
“媽,我做完手術剛回家時,你不說涼水洗腳有利於健康嗎?
我表表孝心,你怎麼還不開心了?”
嶽母剛要發作,陸筱悠搶先一步,薅住我的頭發掄起巴掌左右開弓。
“媽的,真是活膩了,敢跟我們玩陰的!”
女兒獰笑著端起那盆水。
“還得我這女兒教你孝順外婆,你這爸當的果然失敗!
要我說,我這麼多次假跳樓你都忍著,你怎麼不發病跳下去如我的願!
晨鳴叔叔就可以名正言順回來,給我做爸爸了!”
嶽母默契的撬開我的牙關。
“晨鳴來後,你敢這麼對他,我們有的是方法教你做狗!”
冰冷的漂浮著死皮的洗腳水被灌進我的口鼻,很快便把我嗆到快要斷氣,他們這才作罷,把剩下的水盡數倒在我的頭上。
可他們沒看見,被虐到捂著嗓子咳嗽不止的我,眼中卻閃爍著久違的光芒。
畢竟外賣剛送到的防水隱形攝像頭,在我胸前的口袋裏,早將這一幕盡數展示給上百萬直播觀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