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過青山,雲入煙林。
在被薄霧籠罩的山間小路上,一名少年背著藥簍拾級而下,神色中帶著說不出的疲憊。
山腳下,幾十戶人家交錯在一起,組成了一個小小的村落,少年李飛便是這村落中的一員。
此時正是清晨,早起的人家已經有炊煙升起,李飛穿過青石小巷,最終走到一處院門口站定。
“吱呀——”
他推開院門,動作有些怪異的將藥簍放在一旁,身體微微抖動,好像隨時都會摔倒在地上。
灶房裏一個四十餘歲的婦人隔窗見了,破口大罵道:“賠錢貨,還知道回來,怎麼不讓山裏的狼叼了去!”
李飛低著頭解釋道:“附近的藥材都被挖的差不多了,這次走的遠了些,沒成想滾落到溝裏,早上才凍醒......”
婦人這才注意到對方身上破爛的衣裳,以及淤青的臉龐,然而她卻無絲毫心疼,繼續罵道:“好好的衣裳讓你作踐成這樣,還有臉說,不來燒火做飯,等著我伺候你呐?”
說完,婦人一把將手中的柴火扔在地上,滿臉厭惡的離開灶房。
李飛沉默,一瘸一拐的走過去,將柴火撿了起來。
“真回來了?命還真大,別說是個十幾歲的娃子,就是我在山裏頭呆一晚上,第二天估計都看不出人樣了。”
婦人剛回到床頭,一位矮壯的老漢便摸索著坐了起來,他正是這青山村裏的藥師李虎,雖然醫術不甚高明,但架不住方圓百裏隻此一家,所以也攢了些錢,娶了比他小十餘歲的張鳳做妻子。
張鳳聞言,撇了撇嘴道:“還不是怪你那個老不死的爹,放著自家孫子不疼,偏去撿個野種回來,拉拉扯扯十幾年,花費了家裏多少東西。”
李虎臉色一沉,道:“你當時都嫁過來好幾年了,肚子裏也沒個動靜,別說撿個娃子,就是休了你也是應當,誰能想老頭子剛把飛娃子撿回來,你就懷上了!”
張鳳頓時有些畏縮,嘴上雖仍在爭辯,底氣卻不似先前那般足。
“怎麼,你也要跟你爹一樣,去養個野種?”
“哼!我李虎可不是什麼大善人,現在有了小昂,自然不會替別人養兒子,等老頭子死後,讓他自生自滅吧!”
李虎瞥了東房一眼,起身穿好衣服,自顧自的走到外屋坐下。
不多時,張鳳也拉著一個十來歲的少年出來了,正是李飛的弟弟李昂,與李飛的的寒酸不同,這李昂倒是渾身幹幹淨淨,就是身子骨有些瘦弱。
李飛見狀,將兩三碟小菜放到桌上,又盛了三碗白粥,分別端到爹娘以及弟弟的麵前,他自己則是端了稀稀的半碗,夾了些鹹菜便向東房走去,盡管行動十分不便,但在他的小心翼翼之下,稀粥愣是半點沒灑。
李慶今年已經八十有三,在凡人中算是難得的高壽,本來精神還算不錯,可前些時日生了一場大病,終是壓垮了他年邁的身體。
此時見李飛進來,他也隻是費力的抬了下眼皮,似乎連說話的力氣都快沒有了。
“爺爺,吃飯了。”
李飛將稀粥放在床頭,準備扶李慶起來,卻見對方隻是搖頭,斷斷續續的道:“衣裳......破了......換......”
李飛心中一酸,臉上勉強露出一絲笑容,澀聲道:“沒事,還能穿,爺爺,先吃飯吧。”
李慶沒有應聲,反而閉上了眼睛,似乎是在積攢力氣,下一瞬,他又忽然將眼睛睜開,喘著氣道:“讓他們......過來。”
李飛愣了一下,看著李慶眼中如回光返照般的神采,心中湧現出了不好的預感。
等一家人都到床前站好後,李慶的力氣似乎又恢複了幾分,強撐著想要坐起來,李飛見狀,急忙上前攙扶。
“爹,你生著病就別折騰了,有什麼話直接說就行,我都聽著呢。”
李虎拉過一張破凳子坐下,有些不耐煩道。
李慶佝僂著身子咳嗽了幾聲,眼中含著一股悲哀之色,他緩緩道:“我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走不走的,也就這兩天了......”
“如今李家也算青山村裏數一數二的人家,衣食不說多好,卻也足用,小飛又是個勤快的,就是尋常人家的長工,也沒有這麼糟蹋人的,虎娃,爹不求你一碗水端平......”
“爹你這話就說的不地道了!”
眼見李慶絮叨個沒完,張鳳眉毛一豎,叉著腰道:“合著他這十幾年是喝西北風長大的啊?沒有這個家,他早就死在哪條巷子裏了,現在不過做些雜活兒而已,還能跟著他爹學醫術,哪裏虧待過他了?”
李飛的拳頭微微顫抖,不明白爺爺都要死了,娘為什麼還要這樣信口開河。
在這個家,隻有幹苦力有他的份兒,至於學醫,爹看都不會讓他看一眼,每天隻會給弟弟開小灶。
李虎也順著張鳳的話沉聲道:“爹你安心躺著吧,這些事就不要操心了!”
李慶歎息一聲,知道自己的話已經在這個家沒有任何作用了,隻得略顯疲憊道:“你們出去吧。”
李虎本就不耐,聞言轉身便走,李昂也跟著他跑了出去。
張鳳卻落後兩步,眼睛一轉,緩步退出屋外,狀若無意的關上了房門。
“小飛,爺爺老了。”
李慶眼中的神采慢慢消失,身形越發佝僂。
李飛端起稀粥,抖個不停,仿佛手中的碗有千斤重一般。
“爺爺,吃飯,會好的。”
李慶搖搖頭,長出一口氣道:“傻孩子啊,爺爺吃這些已經沒有用了,你替爺爺吃吧。”
李飛將稀粥喂到李慶麵前,倔強道:“爺爺,吃......”
少年眼眶通紅,淤青的臉上滿是淚水,李慶慈祥的摸了摸他的臉,胸膛深深的起伏著,良久,才緩緩開口。
“爺爺走了之後,他們怕是容不下你了,爺爺這裏還攢了些銀錢,你拿去謀個出路吧。”
李慶說完,在靠牆的一邊摸索了一會兒,扯出一個布包來遞給李飛。
“砰!”
李飛還未答話,屋門卻突然被人撞開,發出一聲巨響。
李虎大步流星的走到床前,一把將布包奪過,寒聲道:“老頭子,攢的私錢不給親兒子,反而交於外人,怨不得你得此大病。”
一旁,張鳳洋洋得意道:“還好我留了個心眼兒,不然這錢就要被一個野種拿走了,老不死的,你也不想想,這麼多年是誰供你吃供你穿?都快死了還給我們留一手!”
李飛雙眼通紅,嗓音有些喑啞。
“外人?野種?”
“怎麼,老不死的沒和你說?”
張鳳滿臉譏諷道:“你是老不死撿來的,根本就不是我親生,以後也別叫我娘,這個家裏,沒有你的位置!”
“至於這錢,你更是想都別想!”
“轟!”
張鳳的話如同雷霆一般在李飛腦海中炸響,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怪不得自己與弟弟明明生活在同一屋簷下,卻一個起早貪黑,食不果腹,一個養尊處優,受盡寵愛,原來自己在他們眼中隻是一個外人。
隻是一個......野種!
“爺爺,他們說的是真的嗎?我......我真的......”
李飛轉頭,想要和李慶問個明白,目光卻突然凝固在了對方身上,下一瞬,一陣悲痛欲絕的慟哭從屋中傳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