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兩日,劉氏那邊終於鬆了口。
派來傳話的,是她院裏一個管事婆子,姓周。
周婆子站在院門口,並未進來,隻隔著門檻對碧螺說話。
“老夫人說了,世子妃既然想打理嫁妝鋪子,也不是不行。府裏畢竟開銷大,世子妃有心為府裏分憂,是好事。”
話說的冠冕堂皇。
“隻是世子妃身子金貴,不宜勞累。每日裏,隻有一個時辰的外出時間。馬車和人手,府裏會安排妥當。”
碧螺垂手應下:“多謝周媽媽,我們知道了。”
周婆子又補充一句:“還請世子妃記得,一個時辰,是從出府門算起,到回府門為止。切莫誤了時辰,叫老夫人擔心。”
“是。”
等人走了,碧螺才關上門,麵上帶著幾分不忿。
“小姐,這哪是讓您出去管賬,分明是押著您出去遊街。”
“她肯放我出去,就不錯了。”書錦藝正在看一本地理誌,頭也未抬。
“可一個時辰,能做什麼?從府裏到南城,一來一回就去掉大半。”
“誰說我要去南城?”書錦藝合上書。
她站起身,走到窗邊,看著院裏那棵光禿禿的石榴樹。
“今天,我們去西街。”
“西街?”碧螺不解,“我們陪嫁的鋪子,西街隻有一家藥鋪,還是個不怎麼起眼的小門麵。”
“就去那家藥鋪。”書錦藝決定了。
半個時辰後,一輛不起眼的青布馬車從國公府的側門駛出。
車夫是府裏的老人,車旁還跟了兩個身強力壯的家丁。
碧螺坐在車裏,小聲對書錦藝說:“小姐,那兩個家丁,是劉氏院裏的人。”
“無妨。”書錦藝閉著眼,靠在車壁上養神。
馬車行得不快,在京城的街道上穿行。
到了西街的“同仁堂”藥鋪門口,車夫停了車。
“世子妃,到了。”
書錦藝睜開眼,由碧螺扶著下了馬車。
那兩個家丁一左一右,跟在她身後,隔著三步遠的距離。
藥鋪不大,進去之後,一股濃鬱的藥材味撲麵而來。
櫃台後麵,一個年過半百的掌櫃正在打著算盤,聽到動靜,抬起頭。
他看見書錦藝,愣了一下,隨即快步從櫃台後繞了出來。
“東家,您怎麼來了?”
書錦藝的嫁妝鋪子,掌櫃們都認得她這位真正的東家。
“路過,進來看看。”書錦藝環視一圈,“近來生意如何?”
“托您的福,還過得去。”掌櫃答得恭敬。
跟在後麵的兩個家丁,見她確實是在問鋪子裏的事,便放鬆了些,在門口站定,沒有跟得太緊。
“我有些頭暈,想買些安神的香料。”書錦藝對掌櫃說。
“有,有。上好的安息香,才從南邊運來。”掌櫃連忙要去取。
“不急。”書錦藝製止了他。
她的視線落在藥鋪的另一角。
那裏站著一個男人。
男人身形高大,穿著一身玄色的常服,背對著她,正在看牆上掛著的藥材圖。
衣料普通,看不出是哪家的。
可他隻是站在那裏,就讓整個藥鋪都顯得局促起來。
一個小學徒正小心翼翼地陪在他身邊,似乎想說什麼,又不敢開口。
書錦藝收回視線,對掌櫃說:“把近半年的賬本拿來我看看。”
“是。”掌櫃應聲,轉身去櫃台裏取賬本。
碧螺扶著書錦藝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那個玄衣男人似乎是看完了圖,轉過身,朝櫃台走來。
他一動,書錦藝才發現,他腰間掛著一枚墨色的玉佩,被衣擺遮住了大半,隻能看到一個輪廓。
男人走到櫃台前,那個小學徒也跟了過去。
“客官,您要的藥材,我們這裏......”
“不必說了。”男人打斷他。
他的聲音不高,卻很沉,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力度。
“玄冰草,三錢。”
掌櫃正好抱著賬本出來,聽到這三個字,手一抖,賬本差點掉在地上。
他穩住身形,把賬本放到書錦藝麵前的桌上,然後才快步走到櫃台前,對著那個男人躬了躬身。
“這位客官,實在對不住。玄冰草......小店沒有。”
男人的麵容隱在光線照不到的陰影裏,看不真切。
他沒有說話,整個藥鋪裏的空氣都凝滯了。
那個小學徒的腿肚子都在打顫。
書錦藝翻開賬本,一頁一頁地看。
上麵的字跡她很熟悉,是碧螺模仿她的筆跡做的假賬,專門用來應付國公府的。
她看得認真,似乎完全沒有被那邊的動靜影響。
過了許久,那個男人才再次開口。
“城西的藥鋪,隻有你這裏有。”
這不是問句,而是陳述。
掌櫃的汗都下來了,他用袖子擦了擦額頭。
“客官,您......您聽誰說的?小店本小利薄,實在進不起那種金貴的藥材。”
“是嗎?”男人的尾音微微上揚。
掌櫃不敢再說話。
書錦藝翻過一頁賬本,指著其中一處,問掌櫃:“這一筆,買進三百斤黃芪,為何出賬隻有一百斤的記錄?”
她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打破了櫃台前的僵局。
掌櫃如蒙大赦,連忙跑到書錦藝身邊。
“東家,這個......這個是因為,有一批黃芪受了潮,隻好扔了,還沒來得及入賬。”
“受潮了?”書錦藝的手指在賬本上輕輕敲了敲,“庫房的防潮做得不好?”
“是,是小的疏忽。”
就在這時,那個玄衣男人忽然朝她們這邊走了過來。
他停在桌前。
書錦藝沒有抬頭,依舊看著賬本。
碧螺卻緊張起來,下意識地往書錦藝身前站了站。
“書小姐。”
男人開口了。
書錦藝翻動賬本的手停下。
她緩緩抬起頭,看向他。
離得近了,她才看清他的長相。
麵容輪廓分明,一雙眼睛深不見底。
他怎麼會認識她?
“你是?”書錦藝問。
“一個買藥的人。”男人答道。
他伸出手,指了指書錦藝麵前的賬本。
“書小姐的鋪子,連玄冰草的賬目都做得這麼清楚,卻說沒有。是欺負我不識字,還是覺得我很好打發?”
書錦藝的視線落在他指的地方。
賬本上,赫然記著一筆:七日前,入玄冰草,一株。
這本賬,是給劉氏看的。
碧螺做賬時,為了顯得真實,特意添了幾筆稀有藥材的買賣記錄。
誰能想到,會在這裏被人當場指出來。
“我鋪子裏的賬,與你何幹?”書錦藝合上賬本。
“與我無幹。”男人說,“但那株玄冰草,與我有幹。”
“鋪子裏的東西,我想賣給誰,就賣給誰。”
“是嗎?”男人往前一步。
他身上的壓迫感讓碧螺都有些喘不過氣。
門口的兩個家丁也察覺到了不對,走了進來。
“什麼人?敢對我們世子妃無禮!”
男人看都未看他們一眼。
他的視線始終落在書錦藝身上。
“書小姐,我不想動粗。”
書錦藝與他對視。
“我也不想把事情鬧大。”她說,“掌櫃,送客。”
掌櫃站在一旁,左右為難,滿頭大汗。
男人忽然笑了。
他沒有發出聲音,隻是唇角動了一下。
“好。”他說,“我今天不買,我改日再來。”
說完,他轉身就走。
經過那兩個家丁身邊時,他腳步未停。
兩個家丁想攔,卻被他身上散發出的氣場震懾,一時竟沒敢動手。
男人就這麼走出了藥鋪。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鋪子裏的幾個人才鬆了一口氣。
掌櫃腿一軟,差點坐倒在地。
“東家,那......那是什麼人啊?”
書錦藝沒有回答。
她站起身,走到門口,看著男人消失的方向。
“碧螺。”
“奴婢在。”
“記住他的樣子。”
“是。”
書錦藝在藥鋪沒再多留,拿了包安息香,便上了馬車。
回程的路上,碧螺還是心有餘悸。
“小姐,那個人太嚇人了。他怎麼會知道您姓蘇?還知道賬本的事?”
“京城裏想知道我身份的人,很多。”書錦藝靠在車壁上,“至於賬本,他或許隻是恰好懂藥理,又觀察得仔細。”
“那玄冰草......”
“給他。”書錦藝說。
碧螺一愣:“給他?我們不是......”
“一株藥草而已,犯不著為這個得罪一個不知底細的硬茬。”書錦藝睜開眼,“況且,他既然知道我這裏有,就一定會再來。堵不如疏。”
她停頓了一下。
“派人把玄冰草送到攝政王府。”
碧螺這次是真的震驚了。
“攝政王府?小姐,您是說,那個人是......攝政王蕭辭?”
“整個京城,需要玄冰草這種至陰至寒之物來續命的,除了他,還有誰?”
書錦藝想起了一些舊事。
傳聞攝政王蕭辭早年在邊疆中了寒毒,一直靠珍稀藥材吊著性命。
而玄冰草,正是壓製寒毒的主藥之一。
“可是......他為何不表明身份?”
“一個需要靠藥續命的攝政王,和一個身份不明的神秘人,你覺得哪個更容易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書錦藝反問。
碧螺沉默了。
是啊,若是他亮明身份,滿京城都會知道他又在找續命的藥。
這等於把自己的弱點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馬車回到國公府,正好一個時辰。
周婆子就等在側門口,看見馬車回來,臉上那點算計的表情才收了回去。
書錦藝沒理她,徑直回了自己院子。
夜裏,碧螺將一個用布包好的小盒子交給了碧螺派來的那個小丫鬟。
“告訴碧螺姐姐,把這個,想辦法送到攝政王府上。”
“攝政王府?”小丫鬟嚇了一跳。
“照做就是,別多問。”碧螺叮囑,“一定要親手交到王爺手上。”
“是。”
等人走了,碧螺才回到內室。
書錦藝正坐在燈下,手裏拿著的,是那枚從賬冊夾層裏取出的黃銅鑰匙。
“小姐,您說,攝政王會收嗎?”
“會的。”書錦藝把玩著手裏的鑰匙,“他今天既然找上門,就不會拒絕。這算是我們送去的一份人情。”
“可我們和他,並無交集。”
“現在沒有,不代表以後沒有。”書錦藝將鑰匙收好,“這京城的水,深得很。多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敵人要好。尤其是,一個手握重權的敵人。”
她欠蕭辭一個人情。
蘇家倒台時,滿朝文武,隻有遠在邊疆的他,上了一道折子,說了句公道話。
雖然於事無補。
但這份情,她記下了。
如今,不過是還回去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