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眯眯眼睛,見傅瑾容不爭氣的軟了腿,心裏麵罵一句不中用,咳嗽一聲開了腔。
“胡說!我怎的不知道我們姐兒還有件綠的衣裳!你道這是尋常丫鬟?這可是我們家嫡親的大姐兒!”
眼睛往葡萄那一瞄,葡萄知機把傅瑾容一把扶住,傅瑾容就坡下驢裝成害怕模樣,老太太才揮揮手道:“成日介老有人鬧,不成體統,把人拉下去!”
這個人說的自然不是傅瑾容,而是趙狗兒一家子。
趙狗兒卻是心裏鬆下一口氣,哪裏還敢想什麼綠衣裳,老老實實的跟著圍上來的幾個婆子站起來。
往常他慣會做這些打蛇上棍的事,今日不知為著甚,心裏平白多出來一股撿回一條命的感覺,一眼瞟了還要再鬧的妻子,渙散的小眼瞄一眼‘不中用’的女兒,有些氣急敗壞的出去。
一路走還一路想,怎麼這個女兒一點都不懂得上進?恁的好顏色,不就是小一點,隻要想了辦法扒上去,日後榮華富貴還能有少的?他活這麼大歲數,眼睛一搭就知道那大少爺心就在女兒身上!老太太目送著這一胖一瘦兩個身影走出了門,緊緊扣著的指節便鬆開了一點。
瞟一眼大丫鬟,那大丫鬟自然遞話上來給她解圍。
“真是的也不知說的什麼瘋話,咱們姐兒大家閨秀的姑娘,成日裏出門都要遮著臉,哪兒能隨便見一個外男呢?”
傅瑾容慘白著臉色笑不出來,動動嘴角不說話。
老太太冷笑一聲,附和道:“可憐見的,嚇壞了咱們姑娘,快送回院子裏去,我這兒一向也不用來請安了,好好養養身子才是。”
言下之意便是禁足了。
傅瑾年還想說什麼話,被葡萄一示意給堵了,隻能可憐兮兮的回自己的院子去。
枳實麵上沒什麼表情,心裏麵盡是羞愧,旁的話一概哪兒能聽得進去?
老太太看了看枳實,幽幽歎一口氣,心裏麵可憐她,可跟親孫女比又不算什麼,隻好把這點可憐放大些,柔柔問話。
“枳實啊,可憐孩子,今年幾歲了?”
枳實抿了抿嘴,悶悶回答:“回老太太,奴婢今年十二了。”
十二歲,瞧著還沒有個八九歲的長的壯實,老太太心裏麵把方才趙狗兒一家那個鬧法想一回,覺得枳實幾年前在家的時候還不定受的又是什麼磨搓,額頭一皺把話音兒放得更柔:“嚇壞了罷?還叫你挨了一通打。”
傅瑾年眯眼,一掀袍子坐在椅子上,自有小丫頭遞上香茶,闔上半輪眼眸把茶盞子裂開一個小縫兒,用茶煙熏眼睛。耳朵卻仍舊聽著話。
枳實搖了搖頭,鼻端縈繞著一縷茶香,依稀分辨出像是六安,便回道:“給老太太惹事兒了,奴婢也是該當的。”
老太太聞言點頭,深覺這小丫頭懂事誠懇,便問道:“如今在少爺哪兒做什麼活呀?”
枳實一眼都沒敢往傅瑾年身上瞄,恭恭敬敬彎腰道:“奴婢如今在灶下燒火,給燒灶的陳金娘子幫手。”
傅瑾年手上動作一頓,叫碧清的茶湯濺了幾滴在手背上,不動聲色抹下去,心裏就像是塞了一塊塞子似的。
她怎麼不看他,是不是叫妹妹給鬧的不敢?老太太抿著嘴笑。枳實答話說得明明白白,又不太傲又不太怯,就是擺在屋裏頭伺候回話也很是人才了。
心裏麵覺得有些可惜,摸一摸腕子上油光水滑的紫檀佛珠,道:“你來我這兒伺候可好啊?”
枳實心上一堵,飛快的瞄了一眼傅瑾年的衣角,猶豫著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傅瑾年慢悠悠的替她說了話。
“怕是不能夠呢祖母,枳實跟陳金娘子正學著廚,你若是要了她來,陳金娘子失了愛徒,恐怕孫子那兒日日都要吃的鹹呢。”
傅瑾年甚少說笑,這句話一出來說的老太太開懷,把枳實的事兒放下不提,同孫子湊趣:“她領著工錢還敢虧待你不成?多來領鹽祖母不給她不就是了。”
傅瑾年瞟一眼枳實,見她木愣愣楞傻呆呆的樣子好笑,很有些神靈活現的搖著頭做忍俊不禁道:“祖母想的差了,因由可不是出在鹽上,怕是念著徒弟的淚水流進鍋裏,化成了苦口的鹽。”
老太太開懷的笑,笑得眼角都泛出淚花來,拉著身旁伺候的大丫鬟要揉肚子,枳實規規矩矩的站著,站的腳都麻了,傅瑾年才帶著她出門。
猛然從整個府裏最大的一尊菩薩手底下出來,聞見屋子外頭清爽的空氣,從心底呼出一口濁氣。
傅瑾年很得意,也學著他的樣子吐出一口氣,看枳實冷淡的臉上微微泛紅,難得有些意氣風發的感想。
“幸虧是我同你一塊來了罷?否則你這小兔子的樣兒還不叫人家給欺負死?”
枳實垂了眼睛,鬧了一麼一大通,心裏麵反倒對傅瑾年坦然了,難得坦率的同他交談:“誰是小兔子?”
傅瑾年一笑,看了看枳實的臉,回到:“你啊,不是小兔子是什麼?黃鼠狼?”
枳實一笑,配合著傅瑾年的步調落後半步的跟在他身邊,傅瑾年瞄她一眼,忽然有些慌神兒。
她是真白,冷了也白,曬了太陽也白,哭的時候尤其顯的白,麵上一點聲色都瞧不出來,就是眼睛總露餡兒。他還記得她剛到他身邊的時候,隔著房子都能聽見她夜夜都要做夢哭醒,第二天早上的給他送飯的時候眼底還有水漬,收拾得幹幹淨淨,但還是眼睛紅,紅的就像兔子似的。
尤其烏發烏眼,嘴角常年都沒有一個笑模樣,一哭比笑都顯得更鮮豔。
腳上有些邁不動步,心裏麵也摸不準自己這到底是怎麼了。
小院子裏有幾顆楓樹,這時候更是一層一層的上色,每掉下來一層都比一層更紅。
老太太過得雅致,吩咐落地楓葉不準奴才們掃,還日日都要來走上一回。
傅瑾年背在身後的手捉了自己的辮子梢,聽著腳步踏在落葉上細細碎碎的響,依稀還有枳實沉穩的呼吸,隻覺得心頭寧靜。
卻又不知怎的,越聽越覺得呼吸聲大,耳邊再也聽不見落葉聲,古怪的把枳實的呼吸聲聽的愈發清晰,覺得兩個人越靠越近。
傅瑾年心有雜念,脖子根發燒。
以手做拳抵在唇邊咳嗽一聲,輕飄飄同枳實道:“這下你總算能安安穩穩過日子了。”
枳實猛地抬起頭,心裏一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