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酉時將至。
王府門前,車駕已然備好。蕭湛北身著玄色繡金蟒親王常服,身姿挺拔,麵容冷峻,周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凜冽氣息。他親自將穿戴一新的圓圓抱上馬車。
小小的女娃穿著那身流光溢彩的宮裝,裙擺上的金線瑞獸栩栩如生,襯得她那張玉雪可愛的小臉愈發精致,如同年畫裏走出的福娃娃。隻是,這“福娃娃”此刻卻緊抿著小嘴,大眼睛裏沒有絲毫孩童該有的興奮,隻有濃濃的不安和抵觸。她一隻小手死死攥著蕭湛北的一根手指,另一隻手空著----那塊被她視若珍寶的“香牌牌”,此刻正靜靜地躺在爹爹的衣袋裏。
“爹爹......”馬車啟動,碾過青石板路,發出轔轔聲響。圓圓窩在蕭湛北懷裏,小身子微微發抖,聲音帶著哭腔,“我們能不能回去?”
蕭湛北將她摟緊,大手輕輕拍著她的背,試圖傳遞一些力量:“圓圓乖,很快就到了,有爹爹在。”
馬車內鋪著柔軟的墊子,角落裏的金絲炭盆散發著融融暖意,卻驅不散圓圓心頭的寒意。她的小鼻子不斷聳動,越靠近皇城,那股混雜著腐朽、陰冷、令人作嘔的“臭味”就越發清晰濃烈,仿佛一張無形的網,正朝著他們籠罩過來。
蕭湛北能清晰地感受到懷中小身體的緊繃,他的眼神也越發銳利。他撩開車簾一角,目光如鷹隼般掃過街道兩側。看似尋常的市井景象,但他多年征戰培養出的直覺,卻捕捉到了幾道隱匿在人群中的、不懷好意的視線。果然,對方不會讓他們輕易入宮。
馬車行至通往皇城主幹道的朱雀大街,這裏人流如織,商鋪林立,更顯繁華。然而,就在馬車即將拐入一條相對寬敞、直通宮門的禦街時,異變陡生!
“哷哷----!”
“讓開!快讓開!馬驚了!”
前方突然傳來數道淒厲的馬嘶聲和人群驚恐的尖叫!隻見對麵街口,七八匹馬如同瘋魔了一般,雙眼赤紅,口吐白沫,掙脫了韁繩和車轅,發狂般地朝著蕭湛北馬車所在的方向直衝過來!它們踐踏著沿途的貨攤,撞翻行人,引起一片混亂,勢頭極其凶猛,眼看就要與王府的馬車迎頭相撞!
“保護王爺!”車駕周圍的護衛反應迅速,立刻拔刀上前,試圖攔截驚馬。但那些馬匹力量奇大,狀若瘋癲,竟硬生生衝開了護衛的阻攔陣型!
“啊!”圓圓嚇得尖叫一聲,整張小臉煞白,猛地將頭埋進蕭湛北的胸膛,小小的身子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蕭湛北一手緊緊護住女兒,另一隻手已然按在了腰間的劍柄上,眼神冰寒徹骨。他的目光死死鎖定那些衝來的驚馬,尤其是它們那雙泛著不正常紅光的眼睛!
這不是普通的受驚!這分明是被人用了邪門手段操控了心神!是幽冥宗的手筆!他們竟敢在天子腳下、繁華街市製造如此混亂,隻為試探,或者說,製造“意外”?!
電光火石之間,瘋馬已近在咫尺!車夫拚命想要控製住自家也被驚擾、有些躁動的馬匹,但眼看避無可避!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嗡......”
一聲極其輕微、幾乎難以察覺的震鳴,突然自蕭湛北身上傳出。那聲音低沉古樸,仿佛來自遠古。與此同時,蕭湛北感到貼胸放置龍紋玉佩的位置,以及內袋中那塊被圓圓塞進來的鎮淵令,同時傳來一絲微不可查的溫熱!
下一瞬,奇跡發生了。
那幾匹眼看就要撞上馬車的瘋馬,在距離車轅不足三尺的地方,竟像是撞上了一堵無形的牆壁,前衝之勢猛地一滯!它們眼中的紅光劇烈閃爍,仿佛遇到了什麼極其恐懼的事物,發出更加淒厲的嘶鳴,前蹄高高揚起,然後硬生生擰轉方向,朝著兩側的店鋪撞去!
“砰!嘩啦----!”
驚馬撞毀了旁邊的貨架和門窗,引起更大的騷亂,但王府的馬車,卻奇跡般地毫發無傷,甚至連拉車的馬匹都莫名地安靜了下來。
護衛們驚魂未定,立刻收縮陣型,將馬車團團護住,警惕地注視著四周。
蕭湛北心中巨震。剛才那瞬間的異狀…是玉佩?還是…鎮淵令?他下意識地伸手按了按內袋中那塊冰冷的鐵牌。是圓圓......是女兒偷偷塞給他的“護身符”,在關鍵時刻起了作用?
“王爺!您和小郡主沒事吧?”影一的聲音在車窗外響起,帶著後怕。
“無礙。”蕭湛北沉聲道,聲音裏帶著壓抑的怒火,“清理現場,安撫百姓,查清驚馬來源!”他知道這查不出什麼,對方既然敢動手,必定做好了掃尾工作,但這姿態必須做。
“是!”
混亂中,埋在爹爹懷裏的圓圓,卻突然抬起了頭。她的小臉依舊蒼白,但那雙大眼睛裏卻充滿了某種篤定。她似乎沒有被剛才的險情完全嚇懵,反而像是被激發了某種本能。
她沒有去看周圍的一片狼藉,而是猛地扭過頭,小手指向街道斜前方,一座高聳的、飛簷翹角的華麗建築,那是一座京城有名的酒樓----望仙樓。
她的聲音帶著驚魂未定的顫抖,卻異常清晰地響起在蕭湛北耳邊:
“爹爹!臭味!最臭最臭的味道!是從那裏來的!是那裏的人讓馬馬發瘋的!”
蕭湛北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目光瞬間鎖定了望仙樓頂層,那扇半開著的、垂著竹簾的窗戶。窗後,似乎有人影一閃而過!
望仙樓那扇半開的窗戶後一閃而過的人影,在蕭湛北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記。他不動聲色地記下,並未立刻采取行動。眼下,進宮才是首要。
馬車在經曆了短暫的騷動後,重新平穩地駛向皇城。車廂內,圓圓依舊緊緊抱著爹爹的脖子,小臉埋在他頸窩裏,身體還在微微發抖。方才那驚馬衝撞的場麵,以及望仙樓方向傳來的濃烈惡臭,都讓她受到了不小的驚嚇。
“不怕,圓圓,已經沒事了。”蕭湛北低聲安撫,大手穩穩地拍著她的背,心中卻殺意凜然。幽冥宗,還有他們安插在宮中的棋子,竟敢如此明目張膽地在半路下手,其囂張程度,遠超他的預估。這也從側麵印證了,皇宮之內,恐怕已是龍潭虎穴。
“爹爹,”圓圓抬起濕漉漉的大眼睛,帶著哭腔小聲問,“皇宮裏......是不是更臭?”
蕭湛北無法聞到那所謂的“臭味”,但他能從女兒的反應和之前的線索推斷出答案。他沉默了一下,沒有欺騙她,隻是更緊地抱了抱她:“有爹爹在。”
這句話像是一個無言的承諾,帶著沉甸甸的力量。圓圓似乎從中汲取到了一些勇氣,小手用力攥緊了爹爹的衣襟,不再說話。
馬車終於抵達宮門。巍峨的宮牆在暮色中顯得格外森嚴,朱紅的大門如同巨獸的口。驗明身份後,馬車換成了宮內的軟轎,一路向著設宴的長春宮行去。
越是深入宮闈,圓圓的小臉就越是蒼白。她不再東張西望,隻是緊緊挨著蕭湛北,小小的身子幾乎要縮進他懷裏。那雙清澈的大眼睛裏,充滿了不安和抗拒,仿佛周圍無形的壓力讓她喘不過氣。蕭湛北能清晰地感覺到,她抓著自己手指的小手,冰涼且用力。
“王爺,長春宮到了。”轎外傳來內侍尖細的嗓音。
蕭湛北抱著圓圓走下軟轎。此刻華燈初上,長春宮內已是燈火通明,絲竹管弦之聲隱隱傳來,宮娥內侍穿梭不息,一派皇家氣象。然而,這富麗堂皇、歌舞升平的景象,落在蕭湛北眼中,卻隻覺得虛假和壓抑。
他們一出現,立刻吸引了所有在場之人的目光。
鎮北王蕭湛北,戰功赫赫,權傾朝野,本就是眾人矚目的焦點。而此刻,他懷中那個粉雕玉琢、穿著流光錦華服的小女娃,更是引發了無數的好奇與探究。
那些目光,有好奇,有審視,有算計,有嫉妒............如同無數細密的針,從四麵八方投射過來。蕭湛北麵不改色,周身自然散發出的冷冽氣場,將那些過於露骨的窺探隔絕在外。他穩穩地抱著女兒,大步走入殿中。
“六弟來了。”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隻見一位身著杏黃色四爪蟒袍、麵容俊朗、眉眼帶笑的年輕男子迎了上來,正是如今風頭正盛的三皇子蕭景琰。他身後還跟著幾位宗室子弟和官員,兵部尚書王讚博赫然在列,此刻正垂著眼瞼,一副恭敬模樣,隻是那微微抽動的嘴角,泄露了他一絲不平靜的內心。
“三殿下。”蕭湛北微微頷首,算是回禮,態度疏離而冷淡。
蕭景琰似乎早已習慣了他的態度,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他懷中的圓圓身上,笑容更加和煦:“這位便是六弟失而複得的明珠吧?果然鐘靈毓秀,惹人憐愛。小郡主,初次見麵,我是你三皇伯。”他說著,竟從袖中取出一個精致的小金鎖,遞向圓圓,“一點小玩意,拿著玩吧。”
那金鎖打造得十分精巧,上麵鑲嵌著細小的寶石,價值不菲。然而,圓圓隻是瞥了一眼,非但沒有伸手去接,反而把小臉往爹爹頸窩裏埋得更深了,甚至還幾不可查地哆嗦了一下。
蕭湛北清晰地感覺到,在蕭景琰靠近的瞬間,圓圓抓著他衣襟的手猛地收緊了。他心中冷笑,麵上卻淡淡道:“小女怕生,殿下見諒。”直接替圓圓擋了回去。
蕭景琰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笑容不變,眼底卻極快地閃過一絲陰霾,隨即若無其事地收回金鎖,笑道:“無妨,孩子嘛,認生是常事。六弟這邊請,位置早已備好。”
落座之後,陸續又有幾位妃嬪和皇子公主過來搭話,言語間無不圍繞著圓圓。有的誇她容貌精致,有的問她年歲喜好,看似親切,實則都在不動聲色地打探虛實。蕭湛北惜字如金,能擋則擋,不能擋便由圓圓自己縮著不說話,倒也應付了過去。
王讚博也借著敬酒的機會上前,皮笑肉不笑地說道:“王爺好福氣,郡主一看便非池中之物。聽聞郡主天生異稟,能辨吉凶?不知可否為老夫看看?”他這話帶著明顯的試探,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挑釁。
圓圓聽到他的聲音,更是連頭都不抬,整個人都快要鑽進蕭湛北的袍子裏去了。
蕭湛北眼神一寒,正要開口,殿外突然傳來內侍悠長尖利的通傳聲:
“皇上駕到----!太後娘娘駕到----!”
瞬間,殿內所有聲音戛然而止,所有人紛紛起身,躬身行禮。
蕭湛北也抱著圓圓站起身。圓圓似乎被這肅穆的氣氛和驟然響起的尖銳嗓音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抬起頭,望向殿門口。
在宮女內侍的簇擁下,身著龍袍的皇帝,攜著一位雍容華貴的老婦人,緩步走入殿中。皇帝年約五旬,麵容依稀可見年輕時的俊朗,但臉色卻透著一股不太正常的蒼白,眼下的烏青即使用脂粉也難以完全掩蓋,眼神看似威嚴,深處卻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與渾濁。
就在皇帝目光掃過全場,即將落到蕭湛北和他懷中孩童身上的刹那----
圓圓渾身猛地一顫,像是看到了什麼極其恐怖的東西,小臉瞬間血色盡失。她猛地將臉死死埋進蕭湛北的頸窩,用隻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帶著極致恐懼的、細若遊絲的氣音,顫抖著說:
“爹爹......皇帝伯伯身上…有條黑色的大蟲子…在動......好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