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的額頭,隔著那截象征聯結的紅綢,在搖曳的燭火和慘白的喪幡下,在冰冷的棺槨旁,極其短暫地、幾乎微不可查地觸碰了一下。
冰冷,僵硬,帶著血腥和藥味。
一觸即分。
“禮......禮成——!” 趙伯帶著哭腔,終於喊出了最後兩個字。
蕭禦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猛地向後一仰,重重地靠回冰冷的棺壁上,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痛苦的嘶聲,意識迅速模糊,眼前陣陣發黑。
謝鳳卿緩緩直起身。手中的紅綢另一端,那緊攥的力量已然鬆懈、滑落。
她低頭看了一眼掌中那截粗糙的紅綢,又抬眼看向棺中再次陷入半昏迷狀態的男人。
燭火在她身後跳躍,將她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投在冰冷的牆壁和那口巨大的黑棺上。
這一拜,
她得了名分,一道立足這吃人王府的護身符。
他,得了生機,一個從地獄邊緣被強行拽回的渺茫機會。
而那口冰冷的棺材,那截染血的紅綢,如同一個詭異的印記,深深烙在了這個雪夜。
京城的風,自北方呼嘯而來,卷起漫天狂雪,卻在這一刻,被這靈堂中荒誕的燭火,無聲無息地,推向了無人預料的軌道。
子時已過,風雪未歇。鎮北王府世子寢殿,如今這臨時布置的“洞房”,依舊被一種緊繃的死寂籠罩著。外廳廊下,幾盞新掛上的紅燈籠在風雪中飄搖,微弱的光暈勉強映照著階前幾株被厚雪壓彎了枝頭的寒梅,紅梅白雪,本該清絕,此刻卻透著一股孤寒的淒愴。
內室,燭火通明。空氣裏彌漫著濃烈的藥味、血腥味,還有一股火酒被點燃後的辛辣氣息,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氛圍。
蕭禦赤著上身,背對燭光,伏臥在鋪著厚厚錦褥的紫檀木拔步床上。那本該是充滿旖旎氣息的婚床,此刻卻成了手術台。他寬闊的肩背線條流暢,肌肉緊實,這本該是充滿力量的軀體,此刻卻布滿了觸目驚心的痕跡。
一條條蛛網般的黑紫色紋路,如同活物般從腰脊處蔓延開來,猙獰地盤踞在他的皮肉之下,顏色最深、最密集的區域,已然爬上了左肩胛骨,距離心臟的位置,僅餘半寸之遙!那黑紫的毒線在燭光下微微凸起,如同皮下蟄伏著無數條細小的毒蛇,散發著不祥的死氣。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讓那些毒線仿佛在蠕動,昭示著死亡步步緊逼。
謝鳳卿站在床邊,褪去了白日裏那身劣質嫁衣,換了一身王府婢女尋來的素淨常服,烏發鬆鬆挽起,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一段纖細脆弱的脖頸。然而她臉上的神情,卻與這份柔弱毫不相幹。她眼神專注如冰,手中拿著一柄在燭火上反複燎烤、刃口薄如柳葉的銀色小刀,刀尖在跳躍的火苗中泛著幽冷的寒光。
“毒線已逼近心脈,”她的聲音平靜無波,如同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實,“需割開皮肉,放出淤積毒血,再以火針封穴,逼退毒線。過程極痛,如刮骨剔髓。殿下,”她抬眸,目光對上蕭禦側過臉來投來的、因劇痛而布滿血絲、卻依舊銳利冰冷的視線,“忍得住麼?”
蕭禦的唇色是失血的灰白,下唇被他自己咬出了深深的齒痕,滲著血珠。額角的冷汗如同溪流般滑落,浸濕了鬢角。他深不見底的眸子裏翻湧著劇痛帶來的生理性水光,但那目光深處,卻是一片被強行凍結的寒潭,唯有不屈的意誌如同不滅的星火在其中燃燒。
“廢......話......”他艱難地從齒縫裏擠出兩個字,每一個音節都帶著壓抑的顫抖,“動手!”
沒有半分猶豫。謝鳳卿手中燒得滾燙的銀刀,精準地劃向蕭禦後背毒線最密集、顏色最深的那片區域!
“嗤——!”
滾燙的刀刃接觸皮肉的瞬間,伴隨著細微的灼燒聲和皮肉翻卷的聲音。一股濃稠得如同墨汁、散發著濃烈腥甜腐杏氣味的黑紫色毒血,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猛地從刀口處噴濺而出!
蕭禦的身體瞬間繃緊如弓弦!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困獸瀕死的嘶吼從他緊咬的牙關深處迸發出來!全身肌肉賁起,青筋如同虯龍般在皮膚下暴突,巨大的痛楚幾乎將他殘存的意識撕碎!他死死抓住身下的錦褥,指節捏得咯咯作響,骨節泛白。
謝鳳卿眼神沒有絲毫波動。她動作快如閃電,左手早已準備好的、浸透了烈酒的棉紗迅速覆上,吸走湧出的毒血,右手卻毫不停歇!
“唰!”“唰!”“唰!”
三枚細如牛毛、通體被烈酒火焰燎烤得微微泛紅的銀針,帶著灼熱的氣息,如同三道赤紅的流星,精準無比地刺入蕭禦後背三處關鍵大穴——神堂、心俞、魂門!針尖入肉的瞬間,發出細微的“滋”聲!
“呃啊——!”蕭禦身體猛地一抽,又是一聲壓抑不住的痛吼,冷汗瞬間浸透了身下的錦褥。
但這僅僅是開始!
謝鳳卿的動作行雲流水,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美感。她的指尖如同穿花蝴蝶,每一次探向旁邊火酒盆上方,撚起一枚燒得通紅的銀針,再落下時,都精準地刺入一個足以致命的死穴旁!
天宗、秉風、曲垣、肩外俞、附分、魄戶、膏肓、神道、靈台、至陽......
一枚枚燒紅的銀針,帶著灼人的熱力與刺骨的銳痛,接連刺入蕭禦後背的皮肉!十三處!整整十三處死穴要津!每一針落下,蕭禦的身體都會不受控製地劇烈痙攣一下,額角的青筋如同要爆裂般跳動,粗重的喘息如同破敗的風箱,在寂靜的室內拉扯出令人心悸的回響。
若此刻有旁人在側,定會駭然失色。這哪裏是救人?分明是在用最酷烈的手段,將人反複淩遲於生死邊緣!
黑紫色的毒血不斷從最初的刀口和銀針周圍的皮膚滲出,被謝鳳卿用烈酒棉紗一次次擦拭幹淨。那濃烈的腥臭毒氣彌漫了整個內室。
當第十三枚赤紅的銀針,穩穩刺入至陽穴下方半寸時,謝鳳卿的指尖終於微微一頓,額角也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而蕭禦,整個人如同剛從水裏撈出來,渾身濕透,臉色慘白如金紙,身體因為持續的劇痛而微微顫抖著。然而,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卻死死地盯著拔步床對麵梳妝台上那麵巨大的銅鏡。
銅鏡昏黃的鏡麵裏,清晰地映照出床上的景象:他傷痕累累的後背,插滿了閃爍著幽冷光澤的銀針,如同刺蝟。而那個站在他身後的、一身素衣、神情冷冽專注的少女......
她的動作狠絕精準,眼神冷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仿佛手下承受著刮骨之痛的,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隻是一塊需要被剔除腐肉的木頭。
一種難以言喻的、混雜著痛楚、屈辱、驚悸以及一絲......被絕對力量掌控時產生的奇異顫栗感,如同毒藤般纏繞上蕭禦瀕臨崩潰的神經。這女人......是鬼!是披著人皮的惡鬼!
就在這念頭翻湧的瞬間,一股強烈的腥甜猛地湧上喉頭!
“噗——!”
又是一口暗紫發黑、粘稠如泥的毒血,不受控製地噴濺而出!不偏不倚,正正噴在床沿搭著的一方素白喜帕之上!
那方象征著喜慶和貞潔的帕子,瞬間被濃稠的毒血浸透了大半,暗紫的血色在素白的底子上迅速暈染開,如同開出了一朵妖異而絕望的彼岸花。
謝鳳卿的目光在那染血的喜帕上停留了一瞬,眼神幽深。隨即,她迅速將最後幾處滲血的針孔擦拭幹淨,拔下幾枚關鍵銀針檢查針尾的色澤。當看到針尾那抹深邃的靛青稍稍褪去一絲,轉為暗沉的黑紫色時,她緊繃的唇角終於幾不可察地鬆弛了一分。
“毒線......退了半寸。”她清冷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疲憊,卻宣告了初步的勝利。
她放下棉紗,拿起旁邊準備好的幹淨布巾,開始清理蕭禦背上殘留的血汙和藥酒。動作依舊利落,卻少了幾分方才的淩厲殺伐之氣。
蕭禦伏在那裏,如同虛脫。巨大的痛楚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意識在黑暗的邊緣沉浮,隻剩下粗重破碎的呼吸證明他還活著。他閉著眼,睫毛因為劇痛的餘韻而微微顫抖。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冰冷堅硬、帶著金屬特有涼意的東西,被塞進了他垂在床邊、尚能微微動彈的右手掌心。
那觸感......他猛地睜開眼!
半枚青銅虎符!
虎符隻有巴掌大小,造型古樸凶猛,虎口大張,獠牙畢露,通體泛著幽冷的青銅光澤。一道鋸齒狀的斷裂痕跡清晰可見,昭示著它隻是完整兵符的一半。符身上刻著古老的銘文——“鎮北”。
“鎮北王府兵符,憑此可號令北府三千死士。”謝鳳卿的聲音在他頭頂響起,平靜無波,如同在陳述一件尋常物品,“按約定,三日之內,歸我調用。”
蕭禦的手指下意識地收緊,冰冷的虎符硌著他的掌心。他艱難地側過頭,目光沿著自己血跡斑斑的手臂向上,最終落在謝鳳卿那張沉靜的側臉上。她的指尖,正落在那半枚虎符鋸齒狀的斷裂處,輕輕摩挲著。昏黃的燭光映著她低垂的眼睫,在那張尚顯稚嫩的臉上投下小片陰影,讓人看不清她眼底翻湧的究竟是何種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