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舊的綠皮火車發出一聲悠長的汽笛,像一頭鋼鐵巨獸,笨重地、決絕地駛離了站台。
車廂裏人聲鼎沸,像一鍋煮沸的粥。
南腔北調的交談聲、孩子的哭鬧聲、列車員的叫賣聲,混雜著汗液、劣質煙草和濃鬱的泡麵味,構成了一幅獨屬於九十年代的流動浮世繪。
無數人帶著對未來的憧憬與茫然,被這節鐵皮罐頭拉向未知的南方。
李毅靠在嘎吱作響的窗邊,窗外的站台和母親越來越小的身影緩緩倒退,最終消失在視野裏。
他收回目光,前世在資本市場翻雲覆雨的記憶,與今生這具年輕單薄的身體交織在一起,卻沒有半分違和。
他的心如止水。
他知道,這趟列車,將是他命運齒輪真正開始轉動的起點。
火車行駛了約莫半天,車廂裏的喧囂漸漸平息,許多人都已顯露疲態。
李毅的目光卻被斜對麵角落裏的一場牌局吸引了過去。
那是一場“詐金花”,四個男人圍坐在一張用行李箱搭成的簡易桌子旁。
其中三個,一個滿臉橫肉的光頭,一個賊眉鼠眼的瘦子,還有一個看似憨厚的老實人,配合得天衣無縫。
他們的目標,是第四個男人。
那是個約莫四十歲的中年人,戴著一副金絲眼鏡,眉宇間透著一股知識分子的儒雅,但身上的確良襯衫卻洗得發黃,袖口也磨破了,顯得窮困潦倒。
此刻,他雙眼通紅,死死地盯著手裏的牌,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李毅的瞳孔微微一縮。
這張臉,他至死都不會忘記!
林正東!
前世在A股市場攪動風雲,以一套獨創的“屠龍戰法”聞名於世,被無數股民奉為神明,外號“東海屠龍手”的私募大佬!
隻是此刻的他,遠沒有後世的意氣風發。
李毅記得,林正東在發跡前,曾是某國企的技術員,因癡迷技術分析,不務正業而被單位開除。
他堅信萬物皆有周期,股市亦然,妄圖用技術分析破解財富密碼,結果卻輸光了家底,眾叛親離,最終隻能揣著最後一點希望南下尋路。
眼下,這位未來的股神,正深陷一個典型的“殺豬盤”騙局。
“跟!我再跟五十!”林正東從口袋裏掏出最後幾張皺巴巴的鈔票,重重拍在桌上,聲音沙啞。
“嘿,林哥就是有魄力!”光頭嘿嘿一笑,輕描淡寫地丟出一百塊,“我加注。”
賊眉鼠眼的瘦子和老實人也立刻跟上,三人的目光像三隻盯著獵物的狼,充滿了貪婪。
林正東的呼吸變得急促,他死死捏著手裏的底牌,那是三張同花順,理論上已經是極大的牌麵。
他不懂,為什麼自己一下午都在輸。
他引以為傲的概率計算和心理分析,在這些人麵前仿佛完全失效了。
“媽的,我就不信這個邪!”他咬著牙,將手伸向了手腕。
那裏,戴著一塊半舊的上海牌手表,表盤已經有些泛黃,但擦拭得很幹淨。
這是他父親留給他的唯一遺物。
“幾位,我沒現金了。”林正東把心一橫,解下手表,“這塊表,當年買的時候要一百二,現在怎麼也值個一百塊!我押了!”
光頭三人對視一眼,眼中閃過一絲得逞的喜悅。
成了,最後的價值也要被榨幹了。
就在這時,一股濃鬱的泡麵香氣飄了過來。
“師傅,借個火。”
一個清朗的少年音在林正東耳邊響起。
林正東煩躁地抬起頭,看到一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泡麵,正笑吟吟地看著他。
李毅沒有看牌桌,隻是將目光投向林正東,隨即壓低了聲音,用一種隻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輕描淡寫地說道:“三張牌,兩個托,一個神仙手。你技術再好,也算不過人心。”
短短一句話,像一道驚雷,在林正東的腦海中轟然炸響!
他那被賭博和酒精麻痹的大腦,瞬間清醒過來。
神仙手......托......他猛地看向對麵那三人,光頭的粗鄙,瘦子的狡黠,老實人的憨厚......原來全都是演出來的!
這是一個局!
一個專門為他這種自負技術的“聰明人”設下的局!
冷汗,瞬間浸透了他的後背。
“小子,你他媽說什麼呢?”光頭察覺到了不對勁,麵露凶光,惡狠狠地瞪向李毅。
李毅卻連眼角的餘光都懶得給他一個。他隻是盯著臉色煞白的林正東,繼續用那種平靜到可怕的語氣說道:“真正的高手,從不打沒把握的仗,更不會在別人的場子裏跟莊家對賭。”
他頓了頓,將那碗泡麵往林正東麵前推了推,熱氣模糊了他年輕的臉,眼神卻銳利如刀。
“輸了技術不丟人,輸了腦子才可悲。”
這番話一語雙關,既是點醒林正東,也是對那幾個騙子的警告。
光頭臉上的橫肉抽搐了一下。
他不是傻子,能說出這種話的人,絕對是懂行的硬茬!
在人多眼雜的火車上,把事情鬧大對他們沒有半點好處。
他陰沉地看了李毅半晌,最終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媽的,晦氣!不玩了!”
說完,他抓起桌上的錢,和另外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悻悻然地起身,迅速消失在了車廂連接處的人群裏。
一場風波,消弭於無形。
騙局散去,林正東卻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氣,頹然地癱坐在角落裏,眼神空洞,萬念俱灰。
他引以為傲的技術和智商,被人當猴一樣耍了,這比輸光錢更讓他感到羞辱和絕望。
李毅沒有多說什麼安慰的話。
他默默地將自己那碗還沒動過的泡麵,連同母親給的一個煮雞蛋,一起推到了林正東麵前。
“先填飽肚子。”
林正東呆呆地看著眼前的食物,渾濁的眼球裏,終於有了一絲光亮。
他已經一天沒吃東西了。
“這塊表,別當了,留個念想。”李毅的聲音很平靜。
他從內衣口袋裏,掏出五十塊錢,放在了泡麵碗旁邊。
“我這有五十塊錢,不算借,算投資。”
林正東猛地抬頭,不解地看著他。
李毅微微一笑,笑容裏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深邃:“等你將來在廣州站穩了腳,覺得我這人還行,就來找我。要是找不到,或者覺得不值,那也無妨,就當是我為你的才華買單了。”
他不提任何要求,不問任何過去,甚至沒說自己的名字。
他給的不是施舍,而是尊嚴,是一線東山再起的希望。
這種千金市骨的姿態,在林正東最絕望、最狼狽的時刻,像一束光,狠狠地刺進了他早已冰封的心裏。
他看著眼前的少年,嘴唇哆嗦了半天,最終隻是沙啞地說了兩個字:“謝謝。”
......
與此同時,千裏之外的家中。
“啪!”
一聲清脆的耳光,在寂靜的夜裏格外響亮。
李娟捂著火辣辣的臉頰,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丈夫。
那個平日裏對自己溫情脈脈、甜言蜜語的男人,此刻的臉卻猙獰得像一頭惡鬼。
“廢物!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你還能幹什麼?”張建明一把揪住她的頭發,將她狠狠地推倒在地。
“我......我去了,可是錢不見了!”李娟哭著辯解,“真的!瓦罐裏隻有二十塊錢!”
“錢不見了?”張建明冷笑一聲,一腳踹在她的身上,“你當我是三歲小孩?肯定是那兩個老不死把錢藏起來了!而你這個廢物,連從他們嘴裏套句話都做不到!”
他不再偽裝,露出了最真實、最醜陋的麵目。
李娟蜷縮在地上,渾身發抖,巨大的恐懼讓她說不出一句話。
張建明蹲下身,捏住她的下巴,眼神陰冷得像一條毒蛇:“我不管你用什麼辦法,哭也好,跪也好,去偷,去搶!三天之內,必須從你爸媽那再給我弄五百塊錢出來!”
他湊到李娟耳邊,聲音像是地獄裏的呢喃:“否則,你就給我滾蛋!”
巨大的恐懼和丈夫的猙獰,像兩隻無形的大手,扼住了李娟的喉嚨,讓她徹底崩潰。
也讓她心中,萌生了一個更加瘋狂、更加可怕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