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陸招娣和牧懷風兩人剛入衙門,就聽見陸父高聲喊冤。
“冤枉啊,大人!我兒才一十歲,怎麼可能從徽縣跑二十裏路去陸家村行凶?一定是那些小流氓逼迫他去的!”
陸父趴在衙門正中間,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他衣衫襤褸,兩隻袖口和胸前衣襟早已打濕,這副心急如焚的模樣,仿佛陸招寶不是去行凶,而是被人謀害了性命。
陸招娣走到他身後,停住腳步,低頭看著陸父,神色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你知道陸招寶昨天打的是喜妹嗎?”
聲音不大,卻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麵,在這衙門裏顯得格外清晰。
陸父脊背微微一僵,不接話。
陸招娣繼續說:“喜妹全身沒有一處好皮,後背的皮肉被竹片戳穿,腰間也被陸招寶紮了一刀,手腕更是可能廢了。”
她語速很慢,喉嚨發堵,說得很艱難。
她一直在等,等陸父回頭,哪怕隻是問一句“她現在怎麼樣”,她也會覺得,眼前這個當父親的人心裏,還有陸家女兒的位置。
可是沒有。
陸父低下頭,用袖子沾去眼淚,微微側頭低吼:“那又怎麼樣?阿寶的鼻子都被你打壞了!你還想怎麼樣!”
陸父不敢看陸招娣。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最近見到陸招娣,就感覺好像看見早年去世的姐姐。
當年他姐管他管得嚴,平時不打不罵,可他一做錯事,姐姐就冷冷地看著他,他被盯得軟了膝蓋,頭皮發麻,隻能說自己錯了,再也不犯了。
就像現在這樣。
陸父剛說完,嘴還沒閉上,就見陸招娣冷冷清清的目光落下來,落在他頭頂上。刺得陸父膝蓋發軟,低了頭。
他不想向陸招娣低頭,於是扭過身去,不看陸招娣,繼續說:“阿寶已經知道錯了,你這個做姐姐的就饒過他行不行?他還小,才十一歲,過兩年要說親,要是讓人知道他進過大牢,就不好說親了。”
陸招娣聽了,在心中笑話自己,陸父不是她父親,他是什麼樣的人,她早在原身的記憶裏看得清清楚楚,為什麼還會希望陸父會變?
陸父又說起陸招寶很小的時候:“那時候阿寶才四歲,那時家裏有隻大白鵝,每次下的鵝蛋,你都留給阿寶,你明明是很疼阿寶的。”
提起往事,陸招娣慢慢低了頭,那些曾經的回憶湧上心頭。那時的陸招寶,會偷偷拿窩窩頭給她和喜妹,會跟在她們後麵叫姐姐妹妹,會保護喜妹。
可如今,他卻變成了這副模樣。
讓他變成現在這副模樣的,正是眼前跪著的陸父和方才在城外鬧事的陸母。
陸父依舊不敢抬頭,嘴唇開合,隻低低狡辯:“男孩子長大了,自然與女孩子不同,他也不是與你們生分了,其他家也都一樣。”
他又扯回眼下的事情:“都是一家人,有什麼不能好好說的?阿寶本質上是個好孩子,隻是還年輕,做事有些衝動,他是看我挨了板子,心疼我,所以才打了你和喜妹。但他向來聽話,不可能一個人回陸家村的,肯定是那幾個小流氓慫恿他。”話裏的意思十分篤定。
隻是,陸招娣不信。
“嗬,”陸招娣冷笑一聲,自上而下地睥睨著他,“你說這話,自己信嗎?”
陸父點頭:“怎麼不信?阿寶那麼乖巧聽話,怎麼會去找你們,還跟你們動手?除非......你們故意激怒他?”
陸父想抬頭看陸招娣,又不敢,於是看起來就像是輕輕點了一下頭。
“阿寶娘說過,你和喜妹都嫉妒阿寶不用幹活,所以私底下經常針對阿寶。”
陸招娣沒想到,陸母在背後居然這麼說自家閨女!
陸父絮絮叨叨些“女人心眼小”、“會找事”之類的:“阿寶不是記仇的人,你與他道個歉,以後不要招惹他,這事就這麼過去,我們也不會計較什麼。隻是阿寶的醫藥費,你們得付了,原本家裏還有二兩銀子,昨天都用來給阿寶打點了,現在家裏什麼都沒有。若是阿寶出來,還要擺個酒席,去去晦氣,至少也要幾百錢。”
他此時終於鼓起勇氣,抬頭看著陸招娣,臉上是不客氣地:“聽說昨天給喜妹看病,用了將近六十兩,你哪裏來的那些錢?是南洋人給的,還是牧大人給的?你現在攀上高枝,我們也不要你回報,隻要你放過阿寶、賠償我們的損失,行不行?”
陸招娣聽他說話,心裏結結實實地涼了個透。
等他閉了嘴,才開口:“你說完了?”
這樣冷冰冰的神色,又讓陸父想起他姐,膝蓋上的冰涼又開始蔓延開,他不由得再次低下頭。
陸招娣走到師爺麵前遞上訴狀,師爺看了一眼,點點頭,說收下了。
陸招娣在陸父身邊停了一瞬:“陸招寶把喜妹傷成這樣,我一定會讓他嘗到惡果!在這之前,他就在牢裏待著吧!”說罷,轉身離去。
“阿寶不能待在大牢!”
陸父急得轉身,想抓住陸招娣。
但他在回身的同時,發現牧懷風驚人就在衙門口等著她。
陸父嚇得趕緊折回身子,不敢放肆——即便他最疼陸招寶,也不敢為陸招寶拚命。
牧懷風將手伸向陸招娣過來的方向,揚聲問道:“他為難你了?”
跪在衙門內繼續喊冤的陸父聽到,嚇得一個哆嗦。
“沒有。”陸招娣伸出一指,架住他伸過來的手,與牧懷風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提起南洋人的事,“我去驛站,先帶麥克他們去附近轉轉,帶他們熟悉地形。”
麥克他們還沒有出過徽縣,對附近還不了解。要先了解環境,他們才會大概猜到要找的藥材在什麼方位。
牧懷風點頭:“那你去吧,我先處理陸招寶的事情,等結束之後就去陸家村看喜妹。”
陸招娣回頭誠懇道:“如果牧大哥不得閑,也不用特意抽時間去的。”
“我是被貶來徽縣的,領的閑職,怎麼會不得閑?”
牧懷風說得心無芥蒂,提起被貶,絲毫沒有不得誌的憤懣。
“你不好奇我為何被貶?”
“牧大哥眉宇間毫無鬱色,想必並非是自身原因,我猜,牧大哥是被朋友牽連?”陸招娣隨口一說。
還真被她說中,他被好友牽連進獄,被貶來靠近南朝的這個小城。
牧懷風讚賞地看著陸招娣,越發覺得這女子不簡單。
再想到她會南洋話,身上還有奇怪的叫“膠帶”的東西。
她一個從未遠行過的農女,真的可以會這些嗎?
看著她離開的纖細背影,牧懷風輕輕皺起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