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山想動手,但是手已經被凍僵了,有些發抖。
韓嫣看在眼裏。
她從炕裏站了起來,默默起身下炕,走到灶台邊,用燒火棍撥了撥灶膛裏的餘火,然後從掛在梁上的一個小瓦罐裏,舀出半碗金黃的小米,倒進鍋裏,添上了水。
不一會兒,她端著一盆熱水,走到關山麵前,又遞給他一塊舊布巾。
她自始至終低著頭,長長的劉海遮住了她的臉,但那雙遞過布巾的手,卻白皙得與她臉上格格不入。
關山道了聲“謝謝”。
然後將雙手浸入溫熱的水中。
刺骨的疼痛。
但是雙手緩過來點了,沒有那麼僵硬。
“敗家玩意兒!”
韓老煙的冷哼一聲,“小米是給你這麼糟蹋的?他一個外人,能給喝口涼水就頂天了!”
韓嫣的身子顫了顫,卻沒有停下手中的活計,依舊沉默地拉著風箱,讓火苗更旺一些。
關山洗幹淨了手,走到那堆被他分揀出來的藥材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他知道,真正的考驗,現在才開始。
他拿起一根刺五加的根莖,又拿起掛在牆上的那把菜刀。
“蠢貨!”
一聲爆喝,嚇得關山手一抖。
韓老煙不知何時已經轉過身,那雙渾濁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手裏的柴刀:“你用那把切過白菜、沾過豬油的鐵刀,去碰‘五加皮’?你是想炮製藥材,還是想醃酸菜?”
關山猛地一怔。
前世作為一名植物學家,他瞬間就反應了過來。
鐵器會與刺五加中酚類物質發生反應,導致藥性改變,這是常識!
他剛才,竟差點被這具身體的慣性思維帶偏了!
“藥,有藥性。金、木、水、火、土,各有歸屬。”
韓老煙抽了一口煙接著說道:刺五加’,木中帶金,性辛,最忌油腥和鐵器。用鐵刀切,藥性先散三分!去把那塊青石板拿來,用竹刀,順著它的紋理,片!不是切!”
關山明白。
這老頭不是在刁難自己,這是在教!
這是韓老煙在用考的方式,來傳他真正的技巧!
他立刻按著吩咐,換了工具。
他的手,因為激動,還有些微微發抖。
“手穩住!”
韓老煙厲聲喝斥道,“你是在救人,不是在殺豬!心不靜,手不穩,炮製出來的藥,就是穿腸的毒!”
關山閉上眼,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腦海裏,回想著前世在實驗室做實驗的嚴謹。
手上的動作,漸漸變得平穩。
一片片薄如蟬翼、紋理清晰的刺五加皮,被他整齊地碼放在石板上。
“哼,還算不是個純粹的木頭疙瘩。”
韓老煙的語氣緩和了一絲,“下一個,龍膽。記住,這東西大寒,炮製它,要用火來引。去把灶膛裏那塊燒得最旺的鬆木炭,取出來......”
一個教得刻薄,一個學得專注。
一個用最惡毒的語言,說著最精深的門道,一個在最嚴厲的斥責中,拚命地汲取著知識。
而韓嫣,則在他們身邊,無聲地忙碌著。
她為關山遞上需要的工具,為韓老煙添上煙絲,又將一碗熬得黏稠滾燙的小米粥,和一碟黑乎乎的醬疙瘩,放在了關山手邊。
關山沒有停,隻是在間隙,端起碗,呼嚕呼嚕地喝了一口。
那股暖流傳遍了全身。
天漸漸亮了。
當窗戶紙透過一絲光亮,照進這間昏暗的地窨子時,關山終於處理完了最後一份藥材。
他整個人,已經是渾身濕透,但是精神卻很亢奮。
韓老煙看著那些被炮製得井井有條的藥材,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麵無表情。
“行了。”
韓老煙緩緩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牆角一個破舊的木箱前,從裏麵翻找了半天,掏出了一張折疊得方方正正、已經泛黃的油皮紙。
他將那張紙,扔在關山麵前。
“你不是要賭嗎?這就是你的賭注。”
關山疑惑地打開。
那竟是一張手繪的、無比精細的地圖!
“這是你關家那片‘老參地’的圖。”
“你爺爺關有福,是個好人,可惜,是個死腦筋。他一輩子,隻知道盯著那幾片‘陽坡’(向陽山坡)找食吃。”
他走到關山身邊,幹瘦的手指,點在了地圖上幾處被紅筆圈起來的地方:“程振華那個小子,精明,但路子野。他要賭,必定是去這幾個地方。他運氣好,能挖到一棵三十年的‘棒槌’。”
接著,他的手指,猛地戳向了地圖的另一端。那是一片被標記為“黑瞎子溝”的區域,旁邊,用朱砂畫著一個符號。
“你,”韓老煙盯著關山的眼睛,“去這裏。”
“黑瞎子溝?”關山一愣,“韓爺,那......那不是‘死地’嗎?屯裏人都說,那裏常年背陰,連草都不長......”
“屯裏人?”韓老煙嗤笑一聲,“屯裏人要是什麼都懂,還輪得到你來我這兒嚎喪?”
“小子,你給我記住了!這叫‘孤陰不生,獨陽不長’!程振華他們,隻懂‘獨陽’,所以隻能找到小貨色。而這‘黑瞎子溝’,是整片山脈地氣彙聚的‘極陰之地’!”
“陰到了極致,就必然會生出‘至陽’之物來鎮壓!”
“你別去找參。”
“你去找一塊石頭。”
韓老煙一字一頓地說道:“那塊石頭,長得像個臥牛。牛頭,正對著溝裏那道常年不凍的白龍泉。你把它移開,它身子底下,就是你贏程振華的本錢。”
關山醍醐灌頂,前世身為植物學家的記憶,在這一刻,如同火山般噴發!
他想起了一篇他曾讀過的、關於長白山地區罕見真菌的論文——有一種極其珍稀的、被稱為地耳的共生菌體,它並非靈芝,也非人參,但其藥用價值和科研價值,是前者的百倍千倍!
而它的生長條件,苛刻到了極致:
一,必須在極陰的環境中。
二,必須有恒定的地熱源。
三,必須寄生在一種富含特定礦物質的臥牛石上!
這正與韓老煙的說法不謀而合!
關山心中一喜,這次勝算大大增加了。
韓老煙一瘸一拐地走到牆角,從一堆雜物裏,掏出了一把兩尺長、通體烏黑、非鐵非木的挖掘工具。
“這是我師父傳下來的,一根雷擊木的芯子,我叫它鎮山。”
他將鎮山扔給關山:“那臥牛石下的東西,有靈性,忌鐵器。用這個,挖它出來。”
“時辰不早了。”
韓老煙重新坐回炕上,拿起煙袋,“程振華已經在屯子口等著了。滾吧。”
關山將那張地圖,小心翼翼地貼身收好。
他站起身,走到韓老煙麵前,沒有再多說一句廢話。
關山緊緊握住那根尚有餘溫的鎮山,他知道,自己在韓老煙這過關了。
他站起身,走到韓老煙麵前,沒有再多說一句廢話。
他並攏雙腳,彎下腰,對著這個脾氣古怪的瘸腿老人,結結實實地,磕了一個響頭。
“師父。”
韓老煙的身體,微微一僵,沒有應答,隻是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關山站起身,又轉向那個始終躲在炕裏裏的嬌小身影,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轉身,拉開柴門,迎著刺眼的朝陽,大步走了出去。
今天,他拿回本該屬於他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