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煤油燈砸落在地的瞬間,時間仿佛被拉長了。
玻璃罩碎裂的清脆聲響,與燈油潑濺的沉悶聲音交織在一起。下一刻,刺目的火舌猛地竄起,貪婪地舔舐著潑灑了火油的木質地板和廢棄布料,火勢如同被禁錮已久的野獸,驟然掙脫了牢籠!
“不——!”蘇曼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眼睛死死盯著迅速蔓延的火線,“倉庫!裏麵還有剛到的英國絨布和木蘭的絲綢!”
她像是瘋了一樣,脫下外套就想撲上去拍打火焰,卻被江若霖和鄭木蘭死死拉住。
“蘇曼!冷靜點!火太大了!”江若霖的聲音在劈啪作響的火焰爆燃聲中顯得聲嘶力竭。
濃煙已經開始彌漫,刺鼻的氣味嗆得人直流眼淚。
鄭木蘭也急得滿頭大汗,環顧四周,看到牆角有個半滿的沙桶,衝過去想提過來,可那點沙子對於迅速燎原的火勢而言,無疑是杯水車薪。
火苗已經躥上了堆放在一旁的廢棄木架和幹燥的包裝紙,發出更加歡快而恐怖的燃燒聲。
“快走!房梁要塌了!”王掌櫃在外麵聲嘶力竭地大喊。
江若霖和鄭木蘭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決絕。
不能再猶豫了!兩人幾乎是架起仍在掙紮、哭喊著“我的布料”的蘇曼,拚命朝著倉庫後門拖去。
另一邊,陳景明在燈摔碎的瞬間也懵了一瞬,但求生本能讓他立刻反應過來,轉身就想從前門逃跑。什麼底賬,什麼分號,在熊熊烈火麵前都變得微不足道。
然而,被他推倒在地的周先生卻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撲上來,死死抱住了他的腿,嘶吼道:“你想跑?沒那麼容易!你逼我改賬,還想殺我滅口!”
“滾開!你個老不死的!”陳景明麵目猙獰,抬腳狠踹周先生,試圖掙脫。阿福和王掌櫃見狀,也衝上前幫忙,幾個人在濃煙和火光中扭打成一團,場麵混亂不堪。
“哐當!”一聲巨響,一根被燒得通紅的房梁帶著萬鈞之勢砸落下來,就落在他們扭打之處的旁邊,火星四濺,灼熱的氣浪撲麵而來。
這一下,徹底驚醒了所有人。
“快跑啊!真要死在這裏了!”王掌櫃魂飛魄散,也顧不得陳景明了,拉著阿福就往門口退。
周先生也被這驚變嚇得鬆了手,陳景明趁機掙脫,連滾爬爬地衝向門口,此刻他腦子裏隻剩下逃命這一個念頭。
就在這時,倉庫外傳來了急促的哨子聲和紛遝的腳步聲。
“巡捕房來了!快救火!”
“裏麵還有人嗎?快出來!”
十幾名巡捕和商會組織的救火隊終於趕到,水龍帶被迅速接上,冰冷的水柱開始衝向熊熊烈焰。也有人冒著濃煙衝進倉庫,將還在發愣的周先生以及差點被掉落的雜物砸到的阿福和王掌櫃拉了出來。
江若霖、鄭木蘭和蘇曼三人互相攙扶著,踉踉蹌蹌地衝出後門,跌坐在濕冷的泥地上,劇烈地咳嗽著,臉上、身上都沾滿了黑灰,狼狽不堪。
蘇曼望著被烈火吞噬的倉庫,裏麵是她多年的心血和鄭木蘭價值不菲的存貨,眼淚混合著灰燼,無聲地滑落。
突然,她猛地站起身,像一頭被激怒的母獅,衝向同樣剛逃出來、正癱在地上喘粗氣的陳景明。
“陳景明!你這個畜生!”她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扇了他一個耳光,清脆的響聲在救火的喧囂中依然清晰可聞。
陳景明被打得偏過頭去,臉上瞬間浮現出清晰的五指印,他眼神空洞,似乎還沒從火災的驚嚇和徹底的失敗中回過神來。
蘇曼胸膛劇烈起伏,指著他,一字一句,帶著刻骨的恨意和決絕:“這日子,我一天也過不下去了!我要離婚!你必須淨身出戶!你欠的賭債,你自己去還!休想再動我蘇家一分一毫!”
陳景明抬起頭,眼神複雜地看著她,有怨恨,有不甘,或許還有一絲一閃而過的悔意,但最終都化為了灰敗的死寂。他沒有反駁,也沒有求饒,隻是默默地低下頭。
江若霖走上前,將一直緊緊護在懷裏的布包——裏麵是周先生交給她的聚鑫閣底賬和陳景明挪用公款的記錄——鄭重地交給了巡捕房的負責人,並簡要說明了情況。
“好的,江律師,情況我們大致了解了。陳景明涉嫌縱火、敲詐勒索、非法拘禁,我們會帶回去詳細調查。這位周先生是關鍵證人,也需要跟我們回去做筆錄。”巡捕頭目清點著物證,指揮手下將失魂落魄的陳景明和驚魂未定的周先生帶走。
大火在巡捕和救火隊的努力下,終於被撲滅。
原本就破舊的倉庫被燒得麵目全非,隻剩下幾根焦黑的木架倔強地立著,冒著縷縷青煙,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焦糊味。
王掌櫃忍著悲痛,指揮著夥計們開始初步清點損失。
蘇曼和鄭木蘭看著幾乎化為烏有的貨物,心痛難當,但事情已然發生,隻能麵對。
江若霖和鄭木蘭扶著幾乎虛脫的蘇曼,安慰著她,也開始低聲商量後續的法律程序,如何幫助蘇曼以最快、最有利的方式解除這段痛苦的婚姻。
蘇曼的目光卻有些空茫,望著陳景明被帶走的方向,方才那句“我們離婚吧”猶在耳邊,此刻才真正意識到這句話背後所代表的意義與沉重。
“若霖,”蘇曼轉向江若霖,聲音帶著經曆巨變後的沙啞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祈求,“這婚,我一定要離。你能不能......幫我?”
江若霖看著蘇曼蒼白卻堅定的臉,心中百感交集。她理解蘇曼的決絕,任何一個女子在經曆了被丈夫算計、險些失去家產的背叛後,都難以再維持這段婚姻。然而,作為律師,尤其是剛剛經曆過崔文莉案那種“法理敗給現實”的挫敗後,她比蘇曼更清楚前方的荊棘。
她輕輕歎了口氣,引著蘇曼和鄭木蘭走到一旁相對幹燥的角落,語氣慎重:“蘇曼,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是,離婚......在眼下這個時局,並非易事。”
她頓了頓,組織著語言,試圖將冰冷的現實鋪陳在好友麵前:“是,今年開春,《中華民國民法·親屬法》是公布了,條文上寫著的‘兩願離婚’或者判決離婚的幾種情況,比如重婚、通奸、虐待、遺棄,或者‘有不治之惡疾或重大不治之精神病’,甚至‘生死不明已逾三年’......看起來似乎給了女性一條出路。其中也有夫妻財產分割的條款,理論上對操持家業的女性也算有所考量。”
蘇曼眼中剛燃起一絲希望,卻被江若霖接下來的話迅速澆熄。
“但是,法律條文是死的,人是活的。”江若霖的眉頭微蹙,想起劉律的告誡和法庭上法官那權衡利弊的眼神,“法官,尤其是地方法院的推事們,大多觀念守舊。他們普遍認為‘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除非證據確鑿到無法轉圜,否則在庭審中,他們會極力勸導‘調解’,勸和是常態,判離反而是異數。像陳景明這種情況,賭博、意圖侵占妻子財產,在法律上是否能被明確歸入‘不堪同居之虐待’或其它足以判決離婚的硬性條款,法官擁有很大的自由裁量權。他們很可能會認為,這隻是‘一時糊塗’,希望妻子能給丈夫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她看著蘇曼漸漸失去血色的臉,狠下心來繼續說:“而且,訴訟過程會非常漫長,期間你要不斷麵對法庭的質詢、可能來自雙方家族的壓力,還有陳景明......他若不肯輕易放手,必然會百般糾纏。即便我們最終僥幸勝訴,財產分割的執行也是難題。陳景明名下恐怕早已沒什麼資產,那些賭債......更是糊塗賬。真要打這場官司,我們首先要麵對的,可能不是贏不贏,而是法院肯不肯立案,立了案又會不會被無限期拖延。”
空氣仿佛凝固了。鄭木蘭想說什麼,張了張嘴,卻發現江若霖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冰冷的事實。她家在商界,見過太多類似的事情,最後往往是以女方的隱忍和退讓收場。
蘇曼踉蹌一步,靠在冰冷的磚牆上,方才對峙時的勇氣仿佛被抽空。她以為擺脫了眼前的危機,就能斬斷一切,卻沒想到法律這座看似應該提供庇護的橋梁,竟是如此搖搖欲墜。
“......難道就沒有辦法了嗎?”她的聲音輕得像囈語,帶著絕望的顫音,“我......我已經把話說出口了......”
江若霖拍了拍她的肩:“我再想想......你先回去休息吧......”
這邊離婚的事情還沒想清楚,又出新的事了。
就在第二天清晨,天色剛蒙蒙亮,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破了暫時的寧靜。
江若霖打開門,門外站著兩名神色嚴肅的巡捕。
“是江若霖律師、鄭木蘭小姐和蘇曼女士嗎?”為首的巡捕出示了證件,“關於昨晚碼頭舊倉庫的火災案,請三位隨我們去巡捕房一趟,配合調查。”
三人麵麵相覷,心中都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
火災的情況昨晚不是已經說清楚了嗎?陳景明和周先生也已經被帶走,還有什麼需要她們親自去巡捕房配合調查的?
帶著滿腹疑惑,她們跟著巡捕來到了巡捕房。
問詢室內,氣氛比想象中還要凝重。昨晚負責現場的巡捕頭目也在,他眉頭緊鎖,看著她們,沉聲開口:“三位,昨晚火災撲滅後,我們在清理現場廢墟時,有了一個......意外的發現。”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辭,然後才緩緩說道:“我們在倉庫靠近最裏麵牆壁的灰燼堆下,發現了一具屍體。已經被燒得麵目全非,難以辨認。”
“屍體?!”蘇曼失聲驚呼,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怎麼會......我們昨晚進去的時候,裏麵隻有陳景明和周先生啊!”
江若霖和鄭木蘭也震驚不已,心臟猛地一沉。
巡捕頭目的目光銳利地掃過她們三人,聲音低沉而清晰:“更關鍵的是,經過法醫的初步檢驗,這具屍體......並非死於火災。”
“什麼?”江若霖瞳孔驟縮。
“沒錯。”巡捕頭目肯定地點點頭,“在死者口鼻部位沒有發現足夠的煙灰吸入,而且,在他的後腦勺部位,發現了明顯的、由鈍器重擊造成的顱骨骨折。也就是說,這個人在倉庫起火之前,就已經被人殺死,然後屍體被放置在了那裏。”
問詢室裏一片死寂。
江若霖隻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
昨晚她們踏入那個倉庫時,除了扭打的陳景明和周先生,在她們看不見的黑暗角落裏,竟然早已躺著一具冰冷的屍體!
而她們所有人,都在不知不覺中,踏入了一個剛剛發生過凶殺案的現場。
這場因賭債和縱火引發的風波,驟然之間,蒙上了一層更加濃鬱、更加令人不安的血色。
一個新的,也更加危險的謎團,就在這片灰燼之中,悄然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