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謝知非的話像是一盆水,直接砸進夜色裏,激起無聲的寒顫。
對永寧坊極為熟悉?
誰對永寧坊極為熟悉。
難不成是永寧坊自己的人?
薑晞下意識地環顧四周。
昏暗的燈火下,低矮的屋簷緊密相連,像個巨大的迷宮。
外人進來,確實容易暈頭轉向。
而縱火者兩次都能精準找到堆放雜物、易於點燃又不易立刻引發大火的地方,確實像是極了解這裏的人。
不是報複社會,就是另有圖謀。
可永寧坊像是貧民窟,是誰對這裏有所圖謀,這裏的什麼東西值得圖謀呢?
“王主事,”謝知非的聲音打斷她的思緒,“安排人手,今夜開始,在永寧坊各要路口暗中蹲守。另外,排查近日坊內有無形跡可疑之外人,或是與這兩戶人家結怨者。”
“是,是!下官這就去辦!”王主事忙不迭地應聲,帶著幾個衙役匆匆去安排。
現場隻剩下謝知非和薑晞,以及兩個舉著火把的衙役。
“你,”謝知非的目光轉向薑晞,在火光下幽深難測,“方才看出了什麼?”
薑晞心裏一緊,知道這才是真正的考較。
她定了定神,將那些混亂的、尤其是帶著惡意的彈幕徹底摒除腦外,仔細回想著自己觀察到的細節。
“回大人,”她斟酌著開口,聲音因饑餓和緊張有些發幹,“其一,兩處火場均用了火油,但用量不多,僅夠引燃表層,似乎......並非真想造成大禍。”
“其二,兩處起火點都選在雜物堆放處,且皆背風,火勢不易蔓延至主屋。更像是......計算好的。”
“其三,”她頓了頓,想起那奇怪的劃痕和被踩實的地麵,“現場留有少許不自然的痕跡,如劃痕和特殊的踩踏痕跡,縱火者似乎行動間並非全然從容,或許......
年紀不大?或者心裏也存著慌亂?”
她說完,微微屏息,等著他的評判。
這些推斷夾雜了她自己的觀察和一點點從彈幕混亂信息中提煉出的模糊指向,但她盡量讓它們聽起來源於合理的痕跡分析。
謝知非沉默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火把燃燒發出劈啪的輕響。
半晌,他才開口,聲音依舊聽不出情緒:“觀察尚可。
但推斷過於依賴猜測。
痕跡會說話,但需更紮實的證據支撐。”
薑晞低下頭:“是,屬下明白。”
“今夜你隨我留守。”謝知非下一句話讓她猛地抬起頭。
“留守?我?”她愕然。
這種蹲守抓人的苦差事,怎麼會讓她一個女的參與?
“怎麼?”謝知非眉梢微挑,火光在那冷峻的輪廓上投下陰影,“不敢?”
那語氣裏聽不出是激將還是單純的詢問。
薑晞胃裏餓得發疼,身上還沾著庫房的灰塵和現場的焦灰,疲憊得像散了架。
但她對上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愣是說不出一句拒絕的話來。
她知道,這或許又是一次試探,也可能是唯一能改變現狀的機會。
“敢,誰說我不敢的。”
謝知非似乎幾不可察地頷首,不再多言,轉身走向坊內一處地勢稍高、能俯瞰大半個永寧坊的廢棄茶棚。
那裏視野開闊,又能隱匿身形。
兩個衙役在遠處路口隱蔽處蹲守,茶棚下如今隻剩他們二人。
夜更深了,寒意漸重。
風穿過空蕩蕩的茶棚,發出嗚嗚的聲響。
遠處偶爾傳來幾聲犬吠,更襯得四周死寂。
薑晞抱緊雙臂,縮在角落裏,又冷又餓,眼皮沉重得直打架。
她偷偷瞟了一眼旁邊的謝知非。
他端坐在一個破舊的條凳上,背脊挺得筆直,雙眸微闔,似在養神,但周身散發出的那種極度警覺的氣息,卻讓人毫不懷疑任何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感知。
時間一點點流逝,仿佛過得極慢,又仿佛極快。
就在薑晞幾乎要被饑餓和疲憊拖入夢鄉時,謝知非的眼睛倏地睜開,銳利的目光射向下方一條漆黑的小巷。
幾乎同時,薑晞也聽到了——極其輕微的、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還有壓抑的喘息聲!
她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頓時睡意全無。
謝知非悄然站起身,對著她打了個手勢。
下方埋伏的衙役也悄然動了起來。
那腳步聲在小巷裏徘徊了一下,似乎在確認什麼。
然後,一道矮小的黑影從一個角落裏鑽出來,手裏似乎抱著什麼東西,鬼鬼祟祟地摸向第三戶人家的後院——那裏也堆著些柴火!
就是他!
“動手!”謝知非低喝一聲,身形如獵豹般悄無聲息地撲下高棚!
下方衙役也同時從兩側包抄過去!
那黑影嚇得怪叫一聲,手裏的東西“哐當”掉在地上,是個小陶罐,裏麵潑灑出刺鼻的火油味!
他轉身就想跑,但哪裏跑得過訓練有素的衙役和謝知非,三兩下就被按倒在地,發出嗚咽的掙紮聲。
火把迅速圍攏過來。
火光映照下,被按在地上的,果然是個半大的孩子,約莫十二三歲,瘦骨嶙峋,臉上臟汙不堪,穿著破爛的短打,此刻正驚恐萬狀地瞪著圍上來的人,嚇得渾身發抖。
【臥槽!真是小孩!】
【為啥啊?小小年紀放火?】
【看著怪可憐的......】
【紅色彈幕呢?怎麼不吠了?】
薑晞跟著跑下來,看著那孩子驚恐的眼睛和瘦小的身體,心裏說不出的滋味。
果然是個半大孩子。
謝知非走上前,蹲下身,目光如刀,審視著那孩子:“為何要縱火?”
孩子嚇得牙齒打顫,話都說不利索:“俺......俺沒......俺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說!老實交代,是不是有人指使你的。”一個衙役惡聲惡氣地嗬斥。
孩子哇的一聲哭出來:“俺......俺就想讓俺爹回來......俺爹跑船好久沒回了......娘病了......坊正爺說......說隻要坊裏不太平,鬧點事......上頭就會重視,就能催船隊回來......俺......俺沒想真燒房子......嗚......”
孩子的哭聲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淒涼。
所有人都沉默了。
縱火的理由竟是如此......讓人心酸又無奈。
謝知非眉頭緊鎖,站起身,對衙役道:“帶走。通知坊正和其家人。”
事情似乎水落石出,可以結案了。
但薑晞看著地上那攤潑灑的火油,和孩子掉落的那個粗糙的小陶罐,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這火油......
味道似乎比前兩次現場聞到的更刺鼻一些?
而且這孩子的手法,看起來生疏慌亂,和前兩次那種“精準控製”的感覺,似乎略有不同?
是她想多了嗎?
就在這時,一陣極細微的、幾不可聞的腳步聲,從不遠處另一條更深的巷子裏極快地掠過,迅速遠去。
聲音很輕,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
薑晞猛地抬頭望去,隻看到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
謝知非似乎也有所察覺,銳利的目光掃向那個方向,但那裏早已空無一人。
是錯覺?
還是......?
薑晞壓下心頭的疑慮,目光落在孩子不斷掙紮的腳上。
那雙破爛的草鞋鞋底,沾滿了泥濘和各種汙漬。
她突然想起第二個火場那處被“踩實”的地麵。
鬼使神差地,她快步走到第二個火場殘留的灰燼旁,蹲下身,用手指小心翼翼地丈量了一下那處不明顯的腳印凹陷的尺寸和大致形狀。
然後,她回頭,看向那孩子被拖拽著走過的、在泥地上留下的新鮮腳印。
尺寸對不上。
那處被踩實的痕跡,要比這孩子的腳印,大上整整一圈。
難道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