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倒計時

當強妮一家三口回強妮姥姥家吃飯時，聊起了強妮的情況，姥姥也哭了，強妮越來越感覺到，死是一件挺可怕的時，因為她本人還未感受到死的痛苦時，愛她的人都先行難過，讓她每次也鼻頭一酸。姥姥生了三個閨女，妮妮媽總跟強妮抱怨，家裏沒個男人做頂梁柱容易挨欺負，總之妮妮媽經常身處於“假如我有個哥哥”的美好幻想裏，盡管這樣，姥爺卻不重男輕女，壓根沒覺得沒有兒子有什麼遺憾。整頓飯都吃得很沉重，妮妮媽是老大，飯後跟兩個妹妹在一起聊天，1988年，哈爾濱仍處於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過渡的階段，物資供應相對緊張，很多生活必需品需要憑票購買，如糧票、布票等。姐仨討論毛衣的花樣時，強妮的二姨突然說道，毛線這麼金貴，強妮現在這個情況，來年冬衣別準備了，費勁吧啦地織個新毛衣，萬一強妮活不到那個時候呢？

強月年頓時跳腳，一巴掌拍到桌子上，本是無意掀桌，誰知巨大的震顫讓桌上的玻璃杯和托盤落地，一片狼藉。

“你說什麼呢？什麼叫強妮活不到那個時候？”

強妮的二姨頓時慌了，連忙解釋道：“姐夫，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要不就準備成深色的，萬一強妮沒了，她兩個表弟還能穿。”

強月年上前一把揪住強妮二姨的領子，嚇得大家都衝過去拉架。

“給我滾。”強月年咆哮。

“強月年，你這招跟我沒用，也就欺負欺負我姐，你有種就掐死我，告訴你，殺人償命，你也別想活。”

強月年本來壓著怒火了，現在誰也攔不住她，直接上前推了二姨一把。最終這場鬧劇在姥姥姥爺的拉扯下才結束，強月年跟兩個小姨子本來關係就一般，現在跟老二徹底掰了。

回來的路上，妮妮媽也不開心，她想寬慰強月年，她說去北京之前，強妮她三姨給了一個銀鐲子，說賣了能值點錢，那是她三姨結婚時，老婆婆給的信物。妮妮媽拒絕了，讓三妹拿這個去傳家，三姨卻說，窮家小戶的，傳什麼家，能活下來最重要。

在公交車上，強妮在妮妮媽懷裏睡著了，看著強妮熟睡的笑臉，強月年禁不住回想起強妮之前在工廠陪他上班時玩耍的身影，世事難料，誰能想到先天性心臟病這種事會攤到他們家，麵對無法湊齊的醫療費，強月年曾經躲進廁所痛哭，發現鏡中自己油汙與淚痕交織的狼狽麵容，從診斷至今，他似乎老了十歲。強月年最近幹什麼都提不起興致，心不在焉，昨天在工廠幹活時，扳手突然從工作台滾落，他彎腰去撿，後腰的舊傷突然抽搐，讓他整個人跌坐在液壓千斤頂旁。他隻恨自己窮，如果錢足夠多，也許真的可以拚一下那百分之五十的概率，他坐在地上又是一陣痛哭，無意間看到強妮之前遺忘在這用蠟筆畫的孫悟空，強妮喜歡畫畫，自從四叔送她一套蠟筆以後，她總是畫些自己喜歡的東西，在她的筆下，孫悟空是個女孩，又漂亮又暴躁。

強月年摟著強妮的畫哭了，其實他心裏更多的是遺憾，他心裏是喜歡兒子的，打心眼裏想要個男孩，當老婆生孩子那天，得知是女孩，他整個人像是泄了氣的皮球，無力地靠在醫院的牆上，他永遠記得，那天的牆是那麼的冰涼。其實從強妮長大到現在，強月年一直覺得自己沒用太大心思陪孩子，本來以為日子還長，現在一想到這個沒有被整個家族深愛過的小生命即將離去，心裏反而更難受了。

年後依然是一場大雪接一場大雪地下著，這雪簡直像是從天上倒下來的一樣，一夜之間就把整個城市埋在了厚厚的積雪裏。街道上幾乎看不到行人，隻有偶爾幾輛老舊的公交車在雪地裏艱難地爬行，車輪碾過積雪，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像是隨時都會陷進去。街道上早已積了厚厚的雪，白茫茫的一片，幾乎看不到盡頭。路邊的樹木光禿禿的，枝幹上掛滿了冰淩，像是被凍僵的手指，僵硬地伸向天空。偶爾有幾隻麻雀在雪地裏蹦跳，尋找著被掩埋的食物，但它們很快就被寒風逼得躲進了屋簷下，縮成一團，瑟瑟發抖。

這樣的天氣裏，出行更是不便。雪下得厚，街道上的積雪被車輪和行人踩得結結實實，滑得像鏡子一樣。強月年每天天不亮就得出門，踩著厚厚的積雪去工廠上班。走在雪地裏，寒氣直往腳心裏鑽。回到家時，他的褲腿總是濕漉漉的，凍得硬邦邦的，像兩根冰柱子。這個冬天對於他來說，格外的寒冷。

強月年的意識回到了當下，他搓了搓手，低聲對妮妮媽說道：“你也別太難過了，咱們盡力了，這是命。”

妮妮媽心裏也不好受，她什麼都沒說，隻把強妮抱得再緊一點，凝望她長長睫毛下清晰可見的下眼瞼疤痕，夫妻倆明白，此刻開始，強妮的生命進入了倒計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