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顯而易見,這個連基礎漢字都認不太全的女孩,在正式開始係統學習之前,憑著某種執拗念頭,想先學會寫的,是他的名字。
或許是出於對掌控者的刻意討好?或許是銘記同盟符號的自我提醒?又或者是…是別的什麼更複雜的情緒。
虞沉捏著那張薄薄的紙,指腹感受著紙張的紋理和墨跡微微凸起的觸感。
他垂眸,看著地上蜷縮的女孩,暖黃的光暈給她蒼白的臉頰鍍上一層柔和的假象,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淺淺的陰影,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
隻是那滿紙生疏卻固執的“虞沉”,又顯露出一種截然不同的頑強的內核。
他放下紙張,眉頭皺得更緊。
視線再次掃過她單薄的睡衣和光裸的腳踝,暖氣再足,睡在堅硬冰冷的地板上一整夜,也絕對會著涼。
他伸出手握住她纖細的手腕,準備將她抱到床上去。
可就在他指尖觸碰到她皮膚的一刹那——
女孩猛地一顫,像是被電流擊中,驟然驚醒!
她眼睛甚至還未完全睜開,身體已先於意識做出劇烈的掙紮反應,另一隻手胡亂地揮動,嘴裏溢出破碎驚恐的囈語:“別打我!…別放狗…不要…求求你......”
整個人縮成一團,劇烈地顫抖著,像一隻被逼到絕境,隻剩本能應激的小動物。
虞沉動作暫停,隨後他鬆開了手。
虞燼急促地喘息著,渙散的目光過了好幾秒才終於聚焦,看清了眼前蹲著的人。
是虞沉。
認出是他,她眼中的驚懼並未完全褪去,反而摻雜進更複雜的警惕和慌亂。
她緊緊抱住自己的膝蓋,往後縮了縮,直到脊背抵到堅硬的桌腿,避開了他的觸碰範圍。
虞沉蹲在原地,沒有進一步動作,隻是靜靜地看著她,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有那雙深邃的眼睛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格外幽深難測。
房間裏一時間隻剩下虞燼尚未平息的急促的呼吸聲。
良久,虞沉才開口,聲音在寂靜的房間裏顯得格外清晰低沉,“為什麼睡地上?”
虞燼怔了一下,似乎沒料到他會問這個。
她垂下眼簾,長睫顫了顫,最終吐出一個簡單到直白,卻讓虞沉一時無言以對的理由。
“......踏實。”
地板堅硬,冰冷,但實實在在。不像柔軟的床鋪,仿佛隨時會陷落。
這是長久缺乏安全感的人,潛意識裏對“穩固”和“實地”的病態依賴。
虞沉沉默地看著她。
女孩依舊蜷縮著,細瘦的手臂環著自己,下巴抵在膝蓋上,避開他的視線。
沒有白日裏刻意的討好,似乎還沉溺在剛才那可怕的夢魘中。
那截印著舊傷的腳踝,在昏暗光線下白得刺眼。
旁邊,散落一地的紙上,是他密密麻麻的名字。
脆弱與倔強,恐懼與模仿,依賴與疏離。
種種矛盾的特質,在她身上以一種奇異的方式交織著。
他忽然有些明白,早上在空中花園,她眼中那瞬間迸發的,敢於和他談合作的勇氣從何而來了。
那不僅是求生欲。
更是某種在極端環境下鍛造出的,扭曲而堅硬的內核。
他沒再試圖碰她,也沒繼續追問。
他站起身,往後退了幾步,留出足夠的安全距離。
靠在書桌邊,他伸手,拿起桌上那個被虞燼隨意放在一旁的深藍色絨麵錦盒。
他打開盒子,抽出那張純黑色的卡片,漫不經心地問:“他給的?”
虞燼愣了愣,輕輕點了點頭,“嗯。”
“明天帶你去趟商場。”他重新恢複了那種公事公辦的冷淡語氣,像在下達指令,“把該買的都買了。衣服,鞋,包,配飾。不用替他省錢,挑好的,貴的。”
他稍作停頓,目光再次落到她身上那件雖然嶄新但款式明顯過時的居家服上,又掃過她光著的踩在地麵上的腳。
“虞家的小姐,”他補充了一句,聲音裏聽不出是諷刺還是陳述,“至少外表上,不能讓人看低了。”
說完,他似乎不打算再多留,轉身就準備離開。
“哥哥。”
虞沉的腳步停住。
“......虞、虞總。”
少女的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幹澀發顫,她鼓起勇氣,直視著他陰影中的輪廓,問出了盤旋在她心頭半夜的問題:“老師......什麼時候能來?”
這是她目前最迫切的需求,遠比那些名牌衣服、金銀首飾重要千百倍。
虞沉似乎沉默了一瞬,黑暗掩蓋了他臉上的表情。
“周末。”他回答,言簡意賅,“這兩天,先把表麵功夫做足。”
說完他沒再看她,往門口走去。
在即將拉開門離開時,他腳步頓了一下,背對著她,丟下一句:“暖氣開久了幹燥,桌上加濕器,開中間檔。”
說完門被帶上。
房間裏重新隻剩下虞燼一個人,和那盞燈,還有地上滿紙的“虞沉”,以及空氣中殘留的,淡淡的雪鬆氣息。
她慢慢鬆開抱緊膝蓋的手,觸摸著冰涼的地板,那真實而堅硬的觸感,讓她狂跳的心臟一點點平複下來。
她抬起眼,看向緊閉的房門,又低頭看著地上那些散落的紙張。
然後她伸手,拿過桌上的加濕器,按照他說的,調到了中檔。
細微的白霧開始無聲地噴湧出來,帶來一絲濕潤的涼意。
她抱著膝蓋,將臉埋了進去。
......
另一邊虞沉回到房間,他沒開燈,隻是有些疲憊地捏了捏鼻梁。
身上的西裝外套早已脫下,被他隨意扔在沙發上。襯衫最上麵的幾粒扣子解開,露出裏麵淩厲的肌肉線條。
他靠在扶手椅裏,難掩倦怠,桌麵上擺著正在撥打的電話,顯示“江見月”。
“嘟——嘟——嘟——”
等待音持續了將近一分鐘,終於,在最後一刻,電話被粗暴地接通。
“誰?!”
聽筒裏傳來一個沙啞到極點的女聲,帶著濃重的,被人從深度睡眠硬拽出來的暴躁和怒意,“知不知道現在幾點?!找死是不是?!”
“虞沉。”沒有任何寒暄。
對麵驟然沉默了大概三秒鐘。
“你特麼有%#&*......!!!!!”
一串優美的問候如同點燃的爆竹劈裏啪啦炸響,期間包括但不限於對來電者腦部結構、道德水平以及直係親屬的親切問候。
虞沉麵無表情地聽著,連眉毛都沒動一下。
足足罵了兩分鐘過後,才傳來極不耐煩的四個字,“有事啟奏。”
“過兩天我帶個人到你那,你幫我看看。”
“誰?”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投向窗外濃重的夜色,眼前卻閃回那雙驚醒時盛滿驚懼的眼睛,那截腳踝上刺目的傷痕,還有滿紙歪歪扭扭、卻固執地寫滿他名字的字跡。
“......一個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