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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媽,爸都認錯了,你就不能給他個機會?”

女兒又在責怪我。

我沒說話,轉身從儲藏室拖出那個積滿灰塵的樟木箱。

女兒打開箱子,愣住了。

裏麵沒有珠寶,隻有幾百張發黃的欠條,每張都簽著我的名字。

“這每一張,都是我跪著求來的。”

我的聲音很平靜,“你爸飛黃騰達後,帶著懷孕的秘書逼我簽字,說我和他沒有共同語言。”

“現在,他來求複合了,你說,我該原諒嗎?”

1

我抽出箱子裏最上麵一張,遞到念念麵前。

念念接過,看了兩行,猛地抬頭看我,眼神裏全是不可置信。

那不是欠條。

是醫院的病曆。

泛黃的紙,藍色複寫紙印跡已淡,但診斷結論那幾個字還很清楚:

胃出血,酒精中毒,先兆流產。

日期:1998年7月14日。

“這怎麼回事?”念念聲音尖了。

我對念念說,“你爸要接工程,請甲方吃飯。對方說,喝一杯,簽十萬合同。你爸說,梅枝能喝。我喝了多少杯?不記得了。反正最後合同簽了,我進醫院了。躺了三天,你爸來看了我一次,說,合同簽了,但人家要回扣,還得再借點。”

我從鐵盒裏又抽出一張紙。

這張不是欠條,是張皺巴巴的煙盒紙,背麵用圓珠筆潦草地寫著:

今借陳三人民幣貳萬元整,三個月還清。

以解放路房子作抵押。

趙梅枝

2001年5月8日

“陳三,”我念出這個名字。

“是當年追過我那個混混,你爸資金鏈斷了,找他借高利貸。他讓我去拿錢,我去了,他倒了杯白酒,往煙灰缸裏磕了半截煙灰,推到我麵前,說喝了這杯‘交杯酒’,錢就讓我拿走。”

念念捂住嘴。

“我喝了。”

我說,聲音平靜得像在說別人的事。

後來拿著兩萬塊錢回家。

你爸點完錢,問我,陳三沒為難你吧?我說沒有,他哦了一聲,說那就好。

然後拿著錢出門了,說去付貨款。

“那天晚上我吐了,把膽汁都吐出來了,後來我想,我吐的不是酒,是這日子,這日子太苦了,苦得人肝腸都打結。”

念念哭了。蹲在地上,抱著膝蓋,哭得渾身發抖。

我走過去,蹲下,抱住她。

她在我懷裏抖得像片葉子。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為什麼一個人扛......”

“告訴你有什麼用?”

我拍著她的背,像她小時候做噩夢時那樣,“你那時才三歲,三歲的孩子,不該知道這些。”

“可是你吃了那麼多苦......”

“都過去了。”我說,聲音很輕,“苦吃完了,就不覺得苦了。”

“他怎麼能那樣對你......”念念抬起頭,眼睛腫成桃子,“那些欠條......那些酒......還有那個女人......他怎麼忍心?”

我沒回答。

這個問題我問了自己二十年。

後來想通了:他不是忍心,他是根本沒心。

他心裏隻有他的生意,他的麵子,他的錢。

我和念念,和這個家,都是他往上爬的梯子。

梯子舊了,就換新的。

“媽,你恨他嗎?”念念小聲問。

我沉默了一會兒。

“恨過。”我說,“恨得睡不著覺,恨得想拿刀捅了他,再捅了自己。最恨的時候,我抱著你站在陽台上,想跳下去。一了百了。”

念念身體一僵。

“但我看著你,念念。你那麼小,軟軟的,香香的,趴在我肩上流口水。我想,我要是死了,你怎麼辦?跟著他?讓那個秘書當你後媽?我不甘心。”我擦掉她臉上的淚,“我得活著。活得比他好。讓他看看,沒了他,我和我女兒能不能活。”

“你做到了。”念念緊緊抱住我,“媽,你做到了。”

是啊,我做到了。

但代價太大了。

那天晚上,念念睡不著,來我房間。

我們擠在一張床上,像她小時候那樣。

窗外月色很好,照在地板上,白晃晃的。

“媽,你給我講講。”

念念側躺著,麵對我,“那些欠條......每一張,你都記得嗎?”

記得。

怎麼不記得。

每一張,都刻在骨頭上。

2

第一張欠條,是1995年6月。

我們結婚第二年。

劉建國在國營廠當技術員,一個月七十二塊。

我在紡織廠,五十八塊。

日子緊巴巴,但還能過。

直到有一天,他回來說,要“下海”。

“深圳!梅枝,深圳遍地是黃金!”

他眼睛發亮,在狹小的筒子樓裏走來走去,“我哥們兒去了,倒騰電子表,一個月掙這個數!”

他伸出三根手指。

“三百?”我問。

“三千!”他聲音都變了調,“三千!頂我幹三年!”

我愣住了。

三千塊,我想象不出那是什麼概念。

“可是......本錢呢?”我小心地問。

“借!”他斬釘截鐵,“找親戚朋友借!你放心,我有路子,穩賺不賠!賺了錢,翻倍還他們!”

我娘家條件一般。

父母都是小學老師,底下還有個弟弟在讀高中。

我硬著頭皮回娘家,還沒開口,我媽先歎氣。

“梅枝,不是媽不幫你。你弟弟馬上高考,補習費還沒著落......”

“媽,就借一點,一點就行。”我聲音發顫,“建國說穩賺,賺了就還......”

“穩賺?”我爸放下報紙,從老花鏡上麵看我。

“做什麼生意穩賺?梅枝,你別犯糊塗。劉建國那個人,心比天高,不是踏實過日子的料。”

我跪下了。

膝蓋磕在水磨石地板上,咚的一聲。

我媽哭了,來拉我。

我爸扭過臉,不說話。

最後,我大姐拿了五百塊。

我姐夫不情願,說這錢是攢著買電視機的。

我打了欠條,簽了名,按了手印。

月息三分,一年還。

那天晚上,我摸著那張欠條,像摸著一塊烙鐵。

劉建國很高興,抱著我轉圈:“梅枝,等我有錢了,給你買金項鏈,買貂皮大衣!”

我沒說話。

我想,我不要金項鏈,不要貂皮大衣。

我隻想趕緊把這錢還了,再也不欠任何人的。

但這才剛開始。

劉建國去了深圳。

三個月,音信全無。

我白天在廠裏幹活,晚上接縫紉活,一件衣服五分錢。

懷孕了,不知道,累得見紅。

去醫院,醫生說先兆流產,要臥床。

我躺了三天,第四天爬起來繼續踩縫紉機。

月底,要還利息。

十五塊。

我工資還沒發,翻遍抽屜,湊出八塊四毛。

還差六塊六。

我敲開鄰居王嬸的門。

王嬸是寡婦,靠糊紙盒養兩個兒子。

我攥著那張欠條,聲音小得像蚊子:“王嬸,能借我點錢嗎?下月發工資就還。”

王嬸看了我半天,歎口氣,從手絹裏拿出兩張五塊:“梅枝,不是嬸說你,男人不在家,你得顧著自己。這錢不急,有了再還。”

我又打了一張欠條。

這次沒寫利息。

但我在心裏記著,到時候多還兩塊。

劉建國終於回來了。

沒帶回黃金,帶回一身債。

貨被海關扣了,血本無歸。

他蹲在門口,抱著頭,不說話。

討債的人上門。

為首的是個光頭,脖子上有疤。

一腳踹開門:“劉建國呢!還錢!”

劉建國躲在裏屋。

我挺著剛顯懷的肚子,擋在門口:“大哥,錢我們一定還,您寬限幾天......”

“寬限?”光頭推我一把,我撞在門框上,肚子一陣抽痛,“今天不見錢,這屋裏東西一件別想留!”

我跪下了。

第二次跪。

這次是跪外人。

“大哥,我懷孕了,求您行行好......錢我們一定還,我打工還,砸鍋賣鐵也還......”

光頭罵罵咧咧走了,說明天還來。

我癱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劉建國從裏屋出來,臉色鐵青:“你跪什麼跪!丟不丟人!”

我看著他。

突然不認識了。

後來,我打了第三張欠條。

第四張。第五張。

劉建國又“創業”了幾次。

開飯館,倒閉。

倒賣服裝,賠錢。

承包工程,甲方跑路。

每一次失敗,都留下一疊欠條,和一句“下次一定成”。

我像隻陀螺,被這些債務抽著轉。

白天上班,晚上擺攤。

賣過襪子手套,賣過炒瓜子,在夜市給人擦過皮鞋。

懷孕七個月,肚子大得蹲不下,我就搬個小板凳坐著擦。

一雙鞋五毛,擦十雙才夠買一斤肉。

念念出生那天,我還在攤上。

肚子疼,以為是吃壞了。

疼得厲害了,鄰居大嬸看見了,趕緊拉我去醫院。

羊水破了,弄臟人家三輪車。

我一邊疼一邊說:“嬸子,車墊子我賠你......”

念念生下來,五斤二兩,像隻小貓。

護士抱給我看,我眼淚嘩啦就下來了。

不是高興,是愁。

又多張嘴,怎麼養。

劉建國來看了一眼,說:“像你。”

塞給我五十塊錢,說要去外地談生意。

我在醫院躺了三天,回家了。

我媽來照顧月子,帶了二十個雞蛋,一隻老母雞。

燉湯時,她抹眼淚:“梅枝,這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

3

念念三歲那年,劉建國終於“成了”。

他倒騰鋼材,趕上了好時候。

賺了多少,他不說。

但家裏開始有變化。

先是買了彩電,接著是冰箱,後來是摩托車。

他穿上西裝,打上領帶,頭發梳得油亮。

出去吃飯,不再帶我了,說“你去了也不會說話”。

我開始在欠條上看見大數字。

五百,一千,甚至五千。

借錢的也不再是親戚鄰居。

是“王總”、“李老板”、“張局長”。

借錢的理由也花樣百出:打點關係、疏通渠道、入股分紅。

我問他:“這麼多錢,能還上嗎?”

他不耐煩:“女人家懂什麼!這是投資!投進去,翻倍賺回來!”

我不懂。我隻知道,欠條上簽的是我的名字。

我的手印,債主找上門,找的是我。

1998年夏天,最熱的時候。

劉建國接了個大工程,要請關鍵人物吃飯。

他破天荒要帶我去。

“梅枝,你收拾收拾,晚上穿好看點。”

他打量著我的舊裙子,“算了,我給你錢,去買件新的。”

“我不去。”我說。念念發燒了,三十九度。

“必須去!”他瞪眼,“這單生意成了,咱們就翻身了!你給力點,陪人家喝幾杯,說點好聽的。”

“念念在發燒......”

“發燒怎麼了?死不了!我小時候燒到四十度,不也活過來了?”

他把一疊錢拍在桌上,“趕緊的!”

我去了。

穿著新買的連衣裙,料子很差,出汗就粘身上。

飯局在個大飯店,包間裏有空調,但我還是冒汗。心虛的汗。

主位是個禿頂男人,姓趙。

劉建國點頭哈腰,喊趙總。

介紹我時,說:“這是我愛人,小趙,能喝!”

趙總眯著眼看我:“哦?本家啊。來,小妹,走一個。”

我端起酒杯,白酒,從喉嚨燒到胃。

“好!爽快!”劉建國鼓掌,“再敬趙總一杯!”

我不記得喝了多少。

隻記得視線開始模糊,耳朵嗡嗡響。

趙總的臉在晃,劉建國的笑聲很刺耳。有人拍我肩膀,手很重。

有人往我杯子裏倒酒,倒滿了,溢出來。

“小妹,這杯幹了,合同就簽!”趙總說,舌頭有點大。

我看著他,看著劉建國。

劉建國在對我使眼色,快喝。

我端起杯子。手抖,酒灑出來一些。

仰頭,灌下去。像灌毒藥。

胃裏翻江倒海。

我捂著嘴衝出去,撞開洗手間的門,趴在馬桶上吐

。吐得昏天暗地,吐到最後,是黃綠色的膽汁,苦的。

漱口時,我看見鏡子裏的人。

臉色慘白,眼窩深陷,頭發粘在臉上,像個鬼。

回到包間,合同簽了。

劉建國紅光滿麵,摟著趙總稱兄道弟。

趙總拍他肩膀:“小劉,你老婆不錯,夠意思!”

劉建國笑:“哪裏哪裏,應該的。”

回家路上,我在出租車裏又吐了。

這次吐的是血。暗紅色的,一攤。

劉建國看見了,皺眉:“你怎麼回事?不能喝就別喝那麼多,掃興。”

第二天,我住院了。

胃出血醫生說得住院觀察,可能得手術。

劉建國來了,拎了袋蘋果。

放下,坐了兩分鐘,說:“工地有事,我得去看看。你自己好好的。”

走到門口,又回頭:“對了,趙總那邊還要打點,你再想辦法湊兩萬。寫個欠條,我找陳三借。”

我看著他。

看著這個我嫁的男人。

看著這個我為他欠了一屁股債、為他喝到吐血的男人的臉。

突然就不認識了。

真的,不認識了。

4

陳三的錢,我沒借。

不是不想借,是借不到了。

親戚朋友借遍了,鄰居看見我都躲。

劉建國罵我“沒用”,自己想辦法去了。

後來我知道,他抵押了房子。

我們的婚房,我娘家出了一半首付的房子。

我沒問他抵押給誰,換了多少錢。

懶得問,心死了,問什麼都沒意義。

日子繼續過。

像一潭死水,偶爾被債務的石子砸出點漣漪。

劉建國越來越忙,越來越晚回家。

身上有香水味,領口有口紅印。我看見了,當沒看見。

念念三歲生日那天,他難得早回,帶了蛋糕。

念念很開心,摟著他脖子叫爸爸。

他笑著,眼神飄忽。

吃完飯,他說有話跟我說。

“梅枝,咱們離婚吧。”

他說得很平靜,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我正收拾碗筷,手一滑,盤子掉在地上,碎了。

“你說什麼?”

“我說,離婚。”

他點了根煙,深吸一口,“咱們沒共同語言了。你看你,每天就圍著鍋台轉,聊聊東家長西家短。我呢,我談的是生意,是項目,是幾十上百萬的買賣。咱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我站著,看著地上碎裂的瓷片。

白的,青的,像我的心。

“那個秘書,”我說,“懷孕了?”

他愣了一下,沒想到我知道。

“是。她懷了我的孩子。梅枝,我對不起你,但我和她是真愛。她能幫我,能理解我。你......”

“我怎麼?”我抬起頭,看著他。

“我不能幫你?我不能理解你?劉建國,你摸著良心說,這些年,是誰給你擦屁股?是誰給你還債?是誰給你陪酒喝到胃出血?”

“又來了!”他摔了煙。

“就知道翻舊賬!那些破事你要說一輩子是不是?是,你辛苦了,你付出了,可我也沒虧待你!房子給你,孩子給你,再給你十萬!你還想怎麼樣?”

十萬。他一年賺幾百萬,給我十萬。

像打發叫花子。

“我要念念。”我說。

“給你!都給你!”他煩躁地揮手,“趕緊簽字,別耽誤事!”

我彎腰,一片片撿地上的碎瓷。

鋒利的邊緣割破手指,血滴在白色的瓷片上,很刺眼。

“好。”我說,“我簽。”

他愣住,大概沒想到我這麼痛快。

“但我要找律師。”我直起身,手指上的血往下淌。

“該我的,一分不能少。不該我的,一分不要。”

“趙梅枝!”他吼起來,“你別給臉不要臉!”

“臉?”我笑了,笑得眼淚出來,“劉建國,我早就沒臉了。從跪在別人家門口借錢那天起,我就沒臉了。”

他摔門走了。

念念被吵醒,在屋裏哭。

我進去抱起她,輕輕拍。

“媽媽,爸爸呢?”她揉著眼睛問。

“爸爸出差了。”我說。

“什麼時候回來?”

“不回來了。”我親親她額頭,“以後就媽媽和念念,好不好?”

她似懂非懂,靠在我懷裏,又睡了。

我找了律師。

沈冰,法律援助中心的女律師,三十出頭,短發,幹練。

我抱著那個樟木箱去見她。

箱子很重,我搬得氣喘籲籲。

“這是什麼?”她問。

“欠條。”我說,“三百多張。從結婚到離婚,我替他借的每一筆錢,都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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