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這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仿佛蘊含著某種金屬的質地,瞬間壓過了周遭所有的嘈雜和風雨聲,清晰地鑽入她一片混沌的耳中。
不是幻聽?
蘇繡娘渙散的眼瞳艱難地、極其緩慢地向上轉動。
視線被雨水糊住,一片模糊的色塊。
首先看到的,是一雙沾滿厚重泥濘、磨損嚴重的舊皮靴,穩穩地踩在她身側的泥水裏。
目光順著那雙腳向上移動——是同樣沾滿泥點的、深灰色粗呢褲管。
再往上......是一件同樣質地的、寬大的深灰色舊呢大衣,衣擺被雨水打濕,顏色變得更深。
大衣包裹著一個異常高大魁梧的身形,像一座沉默的山,替她擋住了大半傾瀉而下的冰冷雨水。
她的視線最終定格在伸向她的那隻手上。
那是一隻骨節異常粗大、布滿厚厚老繭和無數深深淺淺疤痕的手。
手背上幾道猙獰的傷疤蜿蜒盤踞,如同醜陋的蜈蚣,其中一道甚至扭曲著爬過虎口,一直延伸到粗糙的指節上。
歲月的風霜和某種殘酷的經曆,在這隻手上刻下了無法磨滅的印記。
此刻,這隻傷痕累累的手,掌心向上,堅定地伸在她麵前。
一股濃烈的、混雜著煙草、汗水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類似鐵鏽般的氣息,隨著這隻手的靠近,撲麵而來。
這味道並不好聞,甚至有些嗆人,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心悸的真實力量感。
蘇繡娘呆住了。
她忘了哭泣,忘了寒冷,忘了身處何地,甚至忘了手背那鑽心的劇痛,隻是茫然地看著這隻突然出現的手。
那上麵每一道深刻的疤痕,都像是一個無聲的故事,訴說著她無法想象的殘酷。
“你......”她喉嚨裏發出一個幹澀破碎的音節,卻再也說不出第二個字。
就在這時,舷梯下方,那個原本帶著倨傲和嫌惡、剛剛還冷漠旁觀的陳繼文,陡然拔高了聲音,尖利得完全變了調,充滿了無法置信的驚駭和一種近乎恐懼的顫抖:
“小…小叔?!”
小叔?!
這兩個字如同驚雷,炸得蘇繡娘渾身一顫,渙散的意識被強行拉回了一絲。
小叔?陳繼文的小叔?
那個據說很多年前就與陳家決裂、遠走他鄉、音信全無的......
陳硯山?
她猛地抬眼,掙紮著想看清逆著光站在雨幕裏的高大男人的臉。
光線太暗,雨水太密,隻能看到一個異常剛硬、如同刀劈斧削般的下頜輪廓,和緊抿成一條冷硬直線的薄唇。
那隻布滿疤痕的大手,依舊穩穩地伸在她麵前,沒有絲毫晃動。
那低沉沙啞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鐵塊,砸在冰冷的泥水裏,也砸在蘇繡娘的心上,更清晰地砸向那個瞬間麵無人色的狀元郎:
“站起來。”男人命令道,聲音不容置疑。
“嫁給我。”
蘇繡娘的眼睛猛地睜大了,瞳孔因為極致的震驚而驟然收縮。
嫁…嫁給他?陳繼文的小叔?
男人微微俯身,那張在雨幕中依然顯得模糊卻極具壓迫感的臉龐靠近了一些,帶著煙草和鐵鏽氣息的熱氣拂過她冰冷的耳廓。
他的聲音壓得更低,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冰冷的決心:
“嫁給我。讓他從此以後,日日喚你......嬸娘。”
嬸娘!
蘇繡娘的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隨即又瘋狂地擂動起來,撞擊著胸腔,發出沉悶的巨響!
一股無法形容的、混雜著極致震驚、荒謬、以及某種黑暗深處驟然被點燃的、近乎毀滅性的火焰,轟然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僵硬地轉動著仿佛生了鏽的脖頸,視線越過男人高大的身軀,望向陳繼文。
陳繼文的臉,在灰蒙蒙的雨幕背景下,已經褪盡了所有的血色,變成一種死屍般的慘白。
他臉上的倨傲、得意、冷漠,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隻剩下巨大的驚恐和一種世界崩塌般的難以置信。
他死死地盯著下方泥濘中的小叔和那個他剛剛踩進泥裏、被未婚妻碾碎手的女人。
嘴唇劇烈地哆嗦著,金絲眼鏡歪斜地掛在鼻梁上,鏡片後的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身體無法控製地微微顫抖。
他身邊的留洋大小姐也花容失色,驚疑不定地看著這突然出現的男人,眼神裏充滿了錯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懼意。
整個喧鬧的碼頭,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按下了暫停鍵。
所有的呼喊、所有的推搡、所有的嘈雜,都在這一刻詭異地沉寂下去。
隻剩下嘩嘩的雨聲,冰冷地衝刷著世間的一切。無數道目光,帶著驚疑、錯愕、探究和難以置信,齊刷刷地聚焦在舷梯下方這詭異到極點的一幕。
泥濘中狼狽不堪、手背血肉模糊的憔悴女人,和那個突然出現的、散發著無形壓迫感的高大男人。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蘇繡娘的目光從陳繼文那張扭曲慘白的臉上收了回來。
那表情,比任何尖刻的辱罵都更能刺穿她的心,卻也奇異地,像滾燙的烙
鐵,瞬間燙平了她心中所有的空洞和絕望,甚至連手背的劇痛都仿佛麻木了。
原來,他也會怕。原來,這世上還有能讓他怕成這樣的人。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重新將視線投向那隻一直穩穩伸在她麵前的、布滿疤痕的大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