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順著他粗糲的手指流淌下來,彙聚在掌心深深的紋路裏。
那一道道猙獰的舊傷疤,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盤踞的虯龍,散發著一種曆經滄桑的、沉默的暴力。
沒有猶豫了。
一絲冰冷的、帶著血腥氣的笑意,極其緩慢地,爬上了蘇繡娘被雨水衝刷得毫無血色的嘴角。
那笑意起初很淡,像冰麵上的裂紋,隨即迅速擴大、加深,最終在她臉上凝固成一個近乎妖異的弧度。
她的眼睛,那雙剛剛還盛滿絕望和淚水的、曾經熬瞎了的眼睛,此刻亮得驚人!
那光亮不再是卑微的祈求,不再是破碎的悲傷,而是某種在深淵底部被徹底點燃的、燃燒著黑色火焰的東西!
她抬起自己那隻同樣布滿針眼和勞損痕跡、此刻更是血肉模糊、沾滿泥漿和血汙的、枯槁的手。
冰冷、僵硬、劇痛、微微顫抖。
然後,她用盡此刻身體裏殘存的、也是新生出來的所有力量,將自己冰冷、染血的手,穩穩地、決絕地,放進了那隻布滿疤痕、帶著鐵鏽和煙草氣息的大手裏。
男人的手掌猛地一收!那力道極大,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和一種滾燙的粗糙感,瞬間包裹住了她冰冷、劇痛的手。
一股巨大的、幾乎將她骨頭捏碎的力道傳來,不是溫柔的攙扶,而是一種不容抗拒的、將她從泥濘中拔起的宣告!
他的手心滾燙,甚至有些灼人,粗糙的硬繭摩擦著她手背翻開的皮肉,帶來一陣新的、尖銳的刺痛。
但這痛,卻讓她混沌的頭腦瞬間清醒無比。
借著這股強大的力量,蘇繡娘猛地從冰冷汙濁的泥漿中站了起來!
濕透的舊夾襖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她瘦削得驚人的身形,泥水和血水順著衣角滴滴答答落下。
她站得筆直,像一株被狂風驟雨摧殘過卻最終挺直了脊梁的蘆葦,盡管搖搖欲墜,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玉石俱焚般的孤絕。
她甚至沒有再看甲板上那個麵無人色的“狀元郎”和他身邊驚疑不定的留洋大小姐一眼。
她的目光,死死地鎖在麵前這個高大、模糊、如同山嶽般的男人身上。
男人那隻空著的左手,不知何時已經伸進了舊呢大衣的內袋。
他掏出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隻翡翠戒指。
戒麵是極深沉濃鬱的綠色,濃鬱得幾乎化不開,像一汪深不見底的寒潭。
水頭極好,即使在這樣晦暗的雨天下,也幽幽地流轉著冰冷而內斂的光華。
戒托是簡單的黃金,樣式古樸厚重,帶著歲月沉澱的痕跡。
戒指不大,但那份沉甸甸的質感和內蘊的華光,無聲地訴說著它不凡的價值。
男人用那隻布滿疤痕的、粗糲的大手,捏著這枚小小的、光華流轉的翡翠戒指,遞到了她的麵前。
“拿著。”依舊是那低沉沙啞的命令式口吻,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不容抗拒的蠱惑力。
蘇繡娘的目光,從那枚冰冷華貴的翡翠戒指,緩緩移向男人在雨幕中依然模糊卻輪廓剛硬的臉。
雨水順著他刀削般的下頜線不斷滴落。
她看不清他具體的表情,隻能感受到那雙穿透雨幕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銳利、深沉,像捕獵前的鷹隼,帶著一種洞穿一切的了然和冰冷的算計。
這不是饋贈。這是一柄遞到她手中的、淬了劇毒的複仇之刃。
刀柄華麗,刀鋒致命。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自己那隻沒有受傷、卻同樣冰冷、沾滿泥漿的左手。
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儀式感的僵硬,卻又透著一股破釜沉舟的決絕。
纖細、枯瘦、指尖因為長年累月的針線活而微微變形的手指,在冰冷的雨水中微微顫抖著,伸向了那枚幽光流轉的翡翠戒指。
指尖觸碰到戒麵。
冰涼!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間順著指尖竄遍全身,激得她每一個毛孔都在收縮。
然後,是戒托上黃金的微溫,被雨水衝刷得若有若無。
她深吸了一口氣。空氣裏充斥著雨水、泥腥、血鏽味、男人身上濃烈的煙草鐵鏽味,還有一種......血腥硝煙散盡後的餘燼氣息。
這口氣息灌入肺腑,像點燃了最後一把火。
她猛地屈起手指,用盡全身力氣,將那枚象征著巨大身份轉變和更沉重枷鎖的冰冷翡翠戒指,緊緊地攥在了掌心!
堅硬的戒托和冰涼的翡翠硌著她掌心的嫩肉,帶來一陣尖銳的痛楚。
這痛楚卻讓她混沌的頭腦瞬間清醒無比,一股扭曲的快意如同毒藤般纏繞上心臟。
她終於抬起眼,越過男人寬厚的肩膀,目光精準地刺向那個僵立的身影——陳繼文。
他臉上的表情已經無法用語言來形容。慘白?不,那是一種死灰,一種目睹地獄之門在眼前洞開的絕望死灰。
他的嘴唇在劇烈地哆嗦,金絲眼鏡滑落到了鼻尖,鏡片後的雙眼空洞地大睜著,裏麵所有的光芒——倨傲的、得意的、冷漠的——都熄滅了,隻剩下無邊無際的恐懼和崩塌後的茫然。
他身體晃了晃,似乎想後退,想逃離這噩夢般的場景,雙腳卻像被釘死在了原地。
雨水無情地澆透了他昂貴的西裝,頭發狼狽地貼在額前,精心維持的“狀元郎”形象蕩然無存,隻剩下一個被徹底抽去了靈魂的、瑟瑟發抖的軀殼。
而他身邊的留洋大小姐,早已不複方才的嬌蠻,臉上隻剩下驚駭和不知所措,緊緊抓著他的手臂,指甲幾乎要掐進他的肉裏。
蘇繡娘看著他這副樣子。看著他小叔那隻布滿疤痕的手,還緊緊攥著自己染血的右手。
十年。
十年青春血淚熬成的苦藥,終於在這一刻,嘗到了回甘。
那甘味裏帶著砒霜的甜腥,卻讓她幹涸枯萎的靈魂發出貪婪的呻吟。
她攥緊了掌心裏那枚冰冷堅硬的翡翠戒指,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然後,她對著那張死灰般扭曲的臉,對著那個曾將她踩入萬丈深淵、縱容他人碾碎她尊嚴的“狀元郎”,清晰地、緩慢地、帶著一種淬煉過的冰冷鋒芒,吐出了一個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