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房那批高價入賬的“老山參”,恐怕正是這種金玉其外的貨色!巨大的利益差額,流向了何處?
她麵上卻絲毫不顯,隻輕輕吹了吹茶沫,語氣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商賈之家主母對錢財的計較:“哦?竟有這等事?看來這采買上頭,也得多個心眼兒。
別讓人拿些虛頭巴腦的東西,糊弄了真金白銀去。”
她放下茶盞,發出一聲輕響,目光這才第一次真正落到吳有德身上,那目光平靜,卻帶著無形的壓力,“吳掌櫃消息倒是靈通。不知......這批‘散參’,最後都流去了哪些鋪麵?”
吳有德被她看得心頭一凜,這位新主母的眼神,可比他見過的所有當家太太都厲害!
他下意識地搓了搓手,臉上笑容更盛,聲音卻壓低了些:“夫人明鑒!這......小的也隻是聽道上朋友隨口一提,做不得準。
隻恍惚聽說,有些新開的鋪子,胃口大得很,專吃這種來路‘便宜’的硬貨,周轉快嘛!像是......城西那邊新近冒頭的幾家?”他含含糊糊,眼神卻意有所指地飄了一下。
城西!蘇繡娘心頭雪亮。陳繼文那位留洋回來的未婚妻林晚秋,她名下的產業,可不就在城西最熱鬧的地段上打著“新派”“洋氣”的招牌?一股冰冷的怒意和一種近乎狩獵的興奮交織著湧上來。
“嗯,”蘇繡娘淡淡應了一聲,仿佛對這個答案並不意外,也不甚在意,“知道了。那幾匹料子的錢,回頭找賬房支取便是。小荷,送吳掌櫃出去。”
吳有德如蒙大赦,趕緊躬身告退。走到花廳門口,蘇繡娘的聲音又清清冷冷地追了過來,不高,卻字字清晰:“吳掌櫃。”
吳有德腳步一僵,忙回身:“夫人還有吩咐?”
蘇繡娘端坐未動,隻隔著珠簾看著他。那目光,讓吳有德想起多年前在秦淮河畔,他遠遠望見“醉月樓”頭牌清倌人登台獻藝時的驚鴻一瞥——也是這般沉靜,卻洞悉一切,帶著風月場裏淬煉出的、令人不敢逼視的銳利。
“往後,”蘇繡娘的聲音沒什麼起伏,卻重逾千鈞,“府裏若還有些‘陳年舊物’要處置,免不得還要勞煩掌櫃的。規矩,我懂。”
她微微停頓,那“懂”字,咬得極輕,又極重,帶著一種隻有混跡過底層、深諳各種灰色地帶規則的人才明白的分量,“該有的‘茶錢’,一分不會少你的。
隻一條,嘴巴,得比那河底的蚌殼還緊。”
吳有德額角瞬間沁出一層細密的冷汗。這哪裏是深宅大院的太
太?這分明是......他不敢再想,腰彎得更深,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微顫:
“是,是!夫人放心!小的吳有德在這金陵城混了半輩子,旁的沒有,就剩‘明白’二字!爛在肚子裏的話,絕對爛在肚子裏!”
蘇繡娘不再看他,隻揮了揮手。
小荷引著腳步明顯有些發虛的吳有德消失在門外。花廳裏重新安靜下來,隻剩下窗外雨滴敲打樹葉的沙沙聲。
蘇繡娘起身,走到書案旁。那本藍皮賬簿靜靜攤開著。她拿起一支細小的狼毫,蘸飽了濃墨,在記錄那批山參采買的條目旁,用力地畫了一個圈。
墨跡濃黑,力透紙背,幾乎要將那虛偽的數字吞噬。
線索像散落的珍珠,被吳有德的話串起了一部分。城西、林晚秋、
陳繼文......還有誰?那批劣質妝花緞的采買,賬上簽字畫押的,可是陳硯山那個名義上的哥哥、陳繼文的父親,陳鴻儒!
寒意順著脊椎悄然爬升。陳鴻儒,這個看似被陳硯山用鐵腕手段壓得不敢喘氣的老狐狸,竟也在暗中掏空陳家的根基?他圖什麼?僅僅是貪財?還是......另有所謀?
* * *
夜色,像濃得化不開的墨汁,沉沉地潑灑下來,將陳府巨大的輪廓吞噬。
“吱呀——“
外間通往書房的那間暗門,發出了細微的聲響。
那不是小荷,小荷走的是正門。
蘇繡娘渾身的汗毛瞬間炸起!她像一隻受驚的貓,動作快得無聲無息,一把抓起桌上的冊子,連同那本要命的藍皮賬簿,閃電般塞進書案下最隱秘的暗格。
剛合攏暗格,一道高大而帶著濃重夜露寒氣的黑影,已裹挾著血腥味,踉蹌著撞進了內室的門!
是陳硯山!
他高大的身軀失去了往日的挺拔,幾乎全靠門框支撐著。
一身挺括的深色軍裝此刻淩亂不堪,左肩處一片深色的濡濕在昏暗的光線下蔓延開濃重的暗紅,濃重的血腥味混著硝煙氣息,撲麵而來。
他臉色蒼白如紙,嘴唇緊抿成一條僵硬的線,額角布滿細密的冷汗,呼吸沉重而急促,每一次吸氣都帶著壓抑的痛楚。
那雙平日裏銳利如鷹隼、總是帶著審視與冷漠的眼睛,此刻卻渙散著,失焦地掃過室內,最終勉強定格在蘇繡娘身上,眼神裏是強弩之末的銳利和一種近乎野獸負傷後的警惕。
“你......”蘇繡娘驚得從椅子上站起,聲音卡在喉嚨裏。眼前這一幕太過駭人。
這個如煞神般掌控著陳家、令所有人畏懼的男人,竟會以如此狼狽重傷的姿態出現在她麵前!
陳硯山似乎想說什麼,嘴唇動了動,卻隻發出一聲壓抑的悶哼。他試圖邁步,身體卻猛地一晃,失去平衡,沉重的身軀不受控製地向前栽倒!
電光火石間,蘇繡娘根本來不及思考。身體的本能快過思緒,她一個箭步衝上前,用盡全身力氣架住了他沉重傾倒的上半身。
男人滾燙的體溫和濃烈的血腥氣瞬間將她包裹,衝擊得她眼前發黑,幾乎站立不穩。她咬著牙,纖細的臂膀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死死撐住他。
“來人......”她下意識地想喊,聲音卻被他冰冷的手指猛地捂住!
那手掌帶著夜露的濕冷和黏膩的血腥,力道大得驚人,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嘴。
他整個人的重量幾乎都壓在她身上,滾燙的呼吸噴在她耳畔,聲音是從齒縫裏擠出來的,虛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狠厲:
“閉嘴......不準叫......任何人......”
他渙散的目光死死鎖住她的眼睛,裏麵翻湧著劇痛、殺意,還有一絲......近乎懇求的決絕?蘇繡娘被他眼中的風暴懾住,喉嚨裏的話被硬生生堵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