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大連村。
工分簿砸在曬穀場的石碾上,“啪”地濺起一層灰。
“劉隊長,我昨天挑了十三擔糞水。”溫時寧指著最後那行數字:“為什麼隻記了八擔?”
曬穀場忽然安靜下來。
納鞋底的婆娘們互相捅胳膊,擠眉弄眼的怪叫:“哎呦,十三擔~”
尾音拖得老長,惹得一群黑瘦漢子哄笑。
李隊長也笑了,吐了口痰,黃濁的液體濺在溫時寧開了膠的解放鞋上:“溫同誌,你那小細腰挑得動十三擔?”
他翻開了記分冊,故意露出了淺野紅筆寫的“資本家小姐”。
“要不你去豬圈問問,看看豬圈裏的老母豬信不信?”
“就是啊,你們這些資本家吃的都是黑心錢,這點工分都不夠你們胡吃海喝一頓的了,還來這裏跟我們搶飯吃!”
“什麼資本家喲?溫正國早在五年前就已經被舉報貪汙倒台了,那麼大的豪華洋樓都被查封了!”
“還當她是大小姐呢?我要是她,有這麼一個爹,早就一頭碰死去了!”
周圍的謾罵聲此起彼伏。
一些年紀不大的姑娘們瞧著她這張臉,眸中紛紛閃過一抹嫉妒。
同樣都不化妝,也都穿著最普通的衣裳,可偏偏溫時寧這張臉卻顯眼的不行,皮膚更是曬不黑似的,嫩的都能掐出水來。
這曬穀場的幾個漢子們哪個不惦記著她?
她們平時就對她恨急了,眼下,更是少不了要蛐蛐兒幾句。
溫時寧的耳尖頓時燒了起來。
五年,自從她被下放到這裏後,這些話早已經聽爛了。
可每次聽,渾身的血液還是忍不住的上湧。
一張嘴頂不過數十張嘴,以往她都忍了。
但工分要一直被他們這樣克扣下去,她什麼時候才能回城裏?
“我挑第十擔的時候,劉嬸子在茅廁門口數過!”溫時寧突然拽過路過的婦女主任:“劉嬸子,你說是不是?”
劉嬸子的胳膊像是被烙鐵燙了似的甩開她:“我可沒看見,誰知道你是不是大小姐的夢,做夢夢見了呢!”
又是一陣嬉笑。
他們一下又一下的用言語戳著溫時寧的脊梁骨,溫時寧站在他們中間,隻覺得那些唾沫就像是火苗一寸一寸的淹沒了她。
她攥著拳頭,渾身發抖。
“整天謊話連篇,不好好幹活,我看你就是欠改造!”劉隊長冷笑了下:“你們溫家當年…”
“當年怎麼?”溫時寧忍不可忍,忽然拔高了聲音:“當年我父親給公社捐拖拉機的時候,您卑躬屈膝的在車軲轆底下說溫老爺長命百歲。”
她頓了頓:“怎麼,現在是跪久了站不直了?”
“你!”劉隊長差點一口氣沒提上來,手抖的像篩糠:“猖狂,猖狂!把她給我綁起來!”
幾十雙手同時伸過來,有人趁機掐溫時寧腰上的軟肉,還有一些人趁著混亂摸向了溫時寧的大腿。
“滾開!”
溫時寧掙紮不過,被他們捆了起來,連拖帶拽的扔進了村後麵的幹糞坑裏。
“不是能擔糞嗎!現在讓你嘗嘗真正的糞水味!”一道怨懟的聲音從坑頂上飄下來。
失重感來的突然。
溫時寧的脊背撞在坑壁潮濕的稻草上,腐熟的秸稈紮進襯衫,一陣刺痛。
糞坑比想象中的深,陳年的排泄物幹涸的已經成了黑色的硬塊,昨夜暴雨留下的積水漫過她的小腿,水麵飄著蛆蟲的屍體。
最惡心的,是空氣中那股腐爛的菜葉和動物內臟的氣味濃稠的直往肺裏爬。
溫時寧幹嘔起來,嘔的眼淚都出來了。
鼻尖凝起酸意。
她咬著嘴裏的軟肉,硬是把眼淚咽了回去。
遠處悶來悶雷,空氣突然變得粘稠。
雨水穿過茅草棚的破洞砸下來,起初隻是零星的幾滴,很快就成了密不透風的水簾。
積水肉眼可見的速度上漲,溫時寧眼睜睜的看著水麵漫過了膝蓋,大腿,腰線…再上升到鎖骨。
漂浮的汙穢粘在衣服上。
“救…”
呼救聲卡在喉嚨裏,她唇瓣翕動,忽然像是瀉了氣,沒力氣喊了。
她想,如果就這麼死了的話。
是不是一切就都能解脫了?
溫時寧仰頭,任由雨水衝刷著她慘白的臉。
積水灌進口鼻,意識快要消散前,她模糊的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男人很高,身姿挺拔,抱住她時,胸口劇烈的起伏收縮,那生深邃凜冽的眸死死的盯著她,血紅一片。
是他嗎。
不,不會的。
他怎麼可能會出現呢。
他應該早就恨死我了。
—
護士掀開帳子時,溫時寧正盯著天花板上的黴斑。
“你醒了,你對象剛走。”
聽到有人說話,溫時寧才確定自己沒死。
“什麼對象。”
“就是抱你來的那位呀?”護士擰著毛巾:“當兵的就是好,知道疼人,而且長得也很帥氣,高眉深眸的,比明星還帥。”
溫時寧:“當兵的?”
護士看了她一眼:“你不認識?我看你們兩個人樣貌那麼登對,還以為是兩口子呢。”
她指了指桌上擱著的衣服:“不過他看到你沒事後就走了,這衣服就是他留下的。”
溫時寧順著看過去,腦海中不禁浮現出了昏迷前看到的那抹身影。
對不上號,幹脆不想了。
次日回院裏,她連帶著那件外套也帶回去了,想著回去洗幹淨,等有機會感謝一下。
誰知還沒走進院裏,昨天首當其衝把溫時寧推下糞坑的那個劉嬸子忽然蹦了出來。
“小賤人,你躲哪去了?”
她一把扯住溫時寧,咬牙切齒:“是她,就是她!家裏成分不好,被下放到我們這裏還偷雞摸狗的,還喜歡勾引男人!”
溫時寧臉色一沉:“誰勾引男人了?”
“當然是你了!”劉嬸子一把扯住溫時寧手裏的衣裳,唾沫飛濺:“這不就是男人的衣裳嗎?我說你最近怎麼天天往公社跑,原來是勾搭上野男人了!”
她嗓音尖銳,朝著身後那個穿軍裝的男人道。
“您快過來看看,這就是資本家的做派!”
溫時寧這才注意到有當兵的。
男人看了一眼溫時寧,又看了一眼溫時寧手中的衣服,瞳孔微微縮緊。
“長官,這樣的人就應該重罰啊!留在我們這裏也是一個禍害…”
“夠了!”男人嗬斥了一聲,神情複雜的凝著溫時寧:“這位同誌,我們首長要見你,你跟我走一趟吧。”
“首長”兩個字砸在人群中,落下了不小的漣漪。
“怎麼還驚動首長了呢?”
“肯定是因為不檢點,所以要被抓去坐牢了。”
溫時寧本就發白的臉色又白了一寸,她下意識後退了一步,渾身防備。
“不,我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