炙熱難耐的地窖一開始做著鐘擺運動,搖的人昏昏欲睡,直到這種節奏被一種罕見的外力突然打斷。伴隨著嘈雜的響動,地窖像是被扔進了鐵鍋翻炒,顛得天翻地覆。
張遠傑的頭撞在堅硬的硬木支撐柱上,立刻昏迷了過去,若非手腳被鐐銬困住,早已頭破血流。待他再次醒來的時候,四周恢複了平靜,沉悶的散發著惡臭的氣息湧進了這小小的方間。
張遠傑坐在發黴的穀草墊子上,看著麵前那三尺寬四尺高的鐵欄杆牢門,心裏浮起無數個咒罵,問候的有整個大明艦隊,以及它的指揮官,還有老天爺。
黑暗的角落裏有個如影隨形的影子,吱吱叫著,此刻肆無忌憚的爬到他的腿上,聞嗅了一會,又竄到旁邊倒掉的木桶上,舔食著上麵的汙液。
“滾開!”張遠傑兩隻手同時揮舞過去,那家夥吱的一聲,重新躲進了黑暗。這時,外麵的狹窄過道中,傳來一陣略顯雜亂的腳步聲。一個人影出現在牢房前麵,他麵朝著張遠傑,昏暗的燭光僅能顯出他的輪廓,看來是個官家摸樣。
“張遠傑是嗎?”那人的話略帶沙啞,卻也透著一股威嚴。
張遠傑直直地望著他,也沒有說話,那人窸窸窣窣搗鼓了一下,把牢門打開了。接著又走到張遠傑身旁,替他解開鐐銬,冷冷地說道:“出來吧。”
張遠傑揉著疼痛的腳腕,由於長時間的禁錮,上麵早已淤青,但這算不得什麼,最難受的是在這鴿子籠一般的地窖裏,每天都跟蒸包子似的,悶得人死去活來。
他也顧不得多問了,隨著男人出了地窖。再經過狹窄的木質通道,來到扁平低矮的船艙中層。
此處的燭火亮了許多,站在他麵前的是高大威猛的一介武官,頭戴烏紗折上巾,著青色斜襟鍛袍,胸前及肩上繡有猛獸及雲紋圖案,材質輕薄透氣,是適用於炎熱南方的裝束。整體裝束雖沒有朝服那般華麗,但也明確展示著地位之分。
張遠傑瞥了一眼他服飾上的彪獸,認得這是六品武官品級,再觀其腰懸大明軍刀,估摸此人應是百戶不離。而他麵相也威嚴肅穆,眼露肅殺之氣 ,胡子雖有些蹉跎,但這船上歲月自然沒那麼安逸,不太講究也是情理之中。
“百戶大人,不知為何放我。” 張遠傑問道。
“放你?不。”官員道,眼神表達出對他認出了身份一絲讚許,“你可是在龍江造船廠做過設作?”
張遠傑抬眼看了下他,自己作為一介囚徒,背景情況均被別人掌握著,便點了點頭。
“這船出了點狀況,隨我上甲板看下。”百戶不等他接話,轉上走上樓梯,往最上層的甲板走去。
甲板上更加晦暗,隻見層層霧氣蛛網一般纏繞著船體,幾盞防水燈籠的光追隨著幽靈般的灰霧,在甲板上投出破碎的光影。高聳的三條桅杆像是巨大的魚刺紮入船體,帆未張,它們耷拉著疲憊的身軀。
張遠傑在地窖裏呆了那麼久,這還是第一次走上甲板來。空氣發生著奇怪的扭動,周圍依舊炎熱,但上空卻不時降下些許清涼,這也造成了暖濕的海麵化出層層霧氣。
張遠傑驚訝於這帆船的安靜,和之前的震蕩形成巨大的反差,他向船弦走去,腳踩在拚接木板上,清晰地發出喀拉的聲響。
透過拉扯變幻的霧氣,他看見了船下的水麵,波瀾不興,猶如一汪死水,給人這不是在海上,而是在湖上的錯覺。而這霧氣遮擋著視線,不知道遠方的可視物,更不見星空,隻能辨認濃濃的黑夜是包套在灰霧之外的另一種可怖物。
甲板上不見一人,當發現這一點的時候,張遠傑不免有些恐慌起來。上船早已多日,雖不知船上有多少船員,但每天嘈嘈雜雜總還算有些生氣,而現在的死寂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船上的人呢?去哪了?” 張遠傑扭頭看著武官,希望能得到答案。
百戶長沉默了片刻,才說:“全都不見了。”
“不見了?你說什麼?” 張遠傑追問著,百戶長該是唯一的知情人。
百戶長冷笑一聲,道:“今晚我不當值,便在艙中休息,等發現異常,再過來的時候,便不見一人。”
“我不明白。這一船的人,怎麼會突然消失了。”張遠傑驚訝道。
“興許是遇到海盜摸船,被擄走了。”百戶長道。
張遠傑四周張望了一下,連連搖頭:“不可能,船上本有值班,若遇危情便會鳴鈴示警,且大多人員都在艙內睡覺,他們又怎會不聲不響的就消失了呢?”
“別問那麼多,死囚,既留你一條命那就當好好珍惜著。”百戶長顯然不允許一個死囚忘了自己的身份,這便嚴厲了語氣。張遠傑也不得不陷入了沉默。
此時,船頭方向的霧氣裏傳來一個有些異樣的嗓音:“啊,什麼海盜這麼厲害,該是遇到海怪了差不多。”
張遠傑不由得心中一驚,這甲板上還有其他人。隻見那霧氣中走出來一襲白衣的男子,因為破舊沾著汙漬使得白色更接近牆灰,正好與這霧氣相融,怪不得剛才沒注意到他。
這人頭頂著一塊白布,用枯竹色的圓箍攏著,一張滄桑而沙黃色的臉用無數條紋路彰顯著閱曆,雙眼帶著一種深邃的灰藍,就如陰天下的海水顏色,下巴上一叢大蔥根須般的灰黑胡子更是一眼可辨的異邦特色。
這是一個天方人。
百戶並未驚奇,隻是告誡天方人不要胡說八道。
“你二人皆籠中待宰之徒,我放出你們,就是希望你們能發揮作用,而不是跟我扯聊。”百戶頤指氣使地說道。
天方人也是皮笑肉不笑,說著流利但帶點夷人口音的話:“安拉如果不準備留下我的生命,那誰也留不得。”
百戶冷笑道:“別嘴賤,我問你們,這船到底在什麼方位,海裏還是河裏,東麵還是西麵。”
天方人聳聳肩膀:“這到底是什麼地方,恐怕隻有大人您知曉吧。
百戶的左手在刀柄上緩緩揉搓了一下,似乎在顯示自己的威儀:“我再說一遍,是我在問你們的話,如果不願回答或答不上來,那休怪我脾氣不好。”
張遠傑走到天方人身旁,打量了一下,歎道:“看仁兄跟我一樣,都是倒黴透頂的家夥。我自太倉被囚禁,又不知何故被押解上船,一路顛沛,從不出牢獄一步,也不曾聽聞船員們透露航船的行程,如果船員們集體消失了,那就隻有天知道我們現在身處何方。”
“小夥子,我看你眼中伶俐,不必出此妄言。”天方人話語輕鬆,一點也沒有囚徒的沉重之感。
話落,天方人緩緩前行數步,望了下天,又老鼠嗅食般抽動著鼻翼,還單手罩耳聽了片刻,最後就一邊歎息一邊搖頭。
“哎,我在這海上折騰也有二十餘載,什麼道沒趟過,每去一處,聞一聞海風,嘗一嘗海水,聽一聽浪濤,便能認得是哪國哪地,甚至月份也能估得不差,可今天這鬼地方,我是完完全全不知所在。”
百戶長聽他這樣一說,眼裏也流露出一些不安,叱道:“天方佬,你可別誆我,這大海無邊無際,一旦迷失了方向,那可凶多吉少。”
“大人所言甚是,不過假如我們隻是偏離了常規的航道,憑借鄙人經驗手段也能返回原途。就怕我們完全處於一個未知海域,那可就頭疼了。”天方人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