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戶沉默了下來,額頭上的汗珠出的更多了。這該死的地方白天酷熱,夜間悶熱,渾身瘙癢火燥,時間一久難以忍受,如果不能趁早離開這裏,最後精神意誌也會崩潰。
有些無助的眼神掠過張遠傑,見他眉頭緊鎖,一手托著下巴,似在竭力思考著。
“大抵的方位和區域應該還是可以推得。”他淺淺的冒出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語。
“我自太倉入獄,該是一月中旬,半個月後被宣告死刑,卻被人帶出,上了瀏家港的海船,一路被囚禁在底艙,不知外麵動向。不過大概是二月初的時候,船就停了下來,估計是在做補給,再到二月中旬,船又開始航行,十日後又停滯數日,再二十日左右,又駐留下來。這後麵大概又過了七日左右,到如今位置。”
“你小子監獄還算沒蹲傻,還算計得這麼準確。”百戶似乎看見了希望,不陰不陽地說道。
張遠傑話音漸漸大了一些:“我被帶走之日,曾隱約聽得官差要移交給鄭和大人的船隊,說是執行什麼緊要密事,那如果我們真是進入了鄭和艦隊,那情況就好說了。”
“怎地好說了。”百戶起了興趣。
“三寶大人的船隊所行之地甚遠,需按每年季節風向統一行事,省時省力。所以我們從瀏家港出航,到第一個停泊點,應該是在福建長樂一帶,船隊一般會在此休整,冬春時節,東北風強勁,船隊正好順風南行。十日可至占城,船隊休整,再二十日左右順風可至爪哇國。從我們船隻的動向來看,正好與之相符。加之氣候也是從出海開始愈加炎熱,也必定是一路南行不假。”
百戶微微點頭,盯著張遠傑,說道:“小子思路清晰,果然是做得造船技藝之人。那你的意思,我們現在是在爪哇國附近。”
張遠傑不置可否,繼續道:“我等在底艙多日,見不得陽光,看不見海洋,這也僅是估論,況且這最後還有七日,便無法確定東南西北了。”
“小兄弟說言甚是。”天方人開口了,“爪哇國橫貫東西,北有渤泥國,西有滿剌加,如果按鄭和艦隊以往的航程,應是走滿剌加海道入西洋,再往西北方向的錫蘭而去。可這次航程是否有所改變,那便不得而知,萬一鄭大人一時興起,往爪哇南邊的深海進發那也是不無可能。”
“或許,我們並未與鄭和艦隊一道行動,否則,那麼龐大的船隊,怎麼會無法接濟我等呢?”
“誰說不會接濟,興許隻是風浪大了點,把這小船吹得遠了些,隻要還能識辨鄭大人艦隊的方位,我們加速追趕那便妥了。”百戶長的話聽起來更像是自我安慰。
張遠洋抬頭望著那湧動的霧氣,歎道:“可惜現在無法看見星空,否則運用大明的牽星之術,便能判定方位。”
天方人嘿嘿一笑,道:“你小子也懂得過洋牽星術?”
“我僅懂得一些皮毛,之前也多多少少在海上漂過,看火長運用此法夜辨方位。”
“哼,這牽星術可不是你們大明的創造,原本是咱天方人的航海高術,我們與大明來往得多了,就都傳給了你們。”天方人的話讓人覺得他也不是等閑之輩。
“你跑船過海這麼多年,看來也早已掌握此法,那等霧氣散去便是,不過我覺得如果按照這小子的推斷,我們處於爪哇一帶,那就好辦多了,附近島嶼眾多,運氣好的話,很快就能上岸。”百戶自信滿滿地說。
正說著,頭頂突然刮起了風,鬆一陣緊一陣,時而如山間清風,時而又如厲鬼哀嚎。那粘稠的灰色霧搖晃著,拉扯著,逐漸被撕破,被瓦解,不多時,就被風吹得無影無蹤。而頭頂上的天幕,正以極其壯觀的景象展現。萬千繁星像無數大小珠寶,爭相顯現,倒映在海麵之下,美不勝收,那小船猶如行駛在宇宙之中的夢幻之地。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這風來得正好,你們倆都好好看看,盡快確定方位。”百戶稍顯激動地說道。
張遠傑望向天宇,尋找著有如定海神針的那顆星辰。欲定北辰,先尋北鬥。隻要找到北鬥七星,通過他鬥柄的指向,便能找見全天的中心,宇宙的極點,北辰星,那麼東南西北就不言自明。
“北鬥,北鬥。。。”張遠傑口中喃喃自語,“找到你就好了,在用牽星術觀量一番,我等方位遠近就能確認了。”
可他的雙眼在星海中遊弋了一遍又一遍,愣是沒找見那最易辨認的北鬥七星,難不成它們躲了起來,難不成這個天幕卻是假象?
張遠傑慌亂了起來,就像是在自家裏找不見每天都穿的鞋子了,離了大譜,這可讓人焦躁不安了。
百戶也沒料到這情況,驚得說不出話來。
天方人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指著天宇,邊笑邊搖頭。
“天方佬,你笑什麼?”
“我笑你等陸上稱大王,海裏變龜孫。這星空哪有一成不變之理,北辰是大明天頂的常客不假,可這地方離了十萬八千裏,哪還如你所願。”
張遠洋恍然大悟,“哦,兄台提醒了我,船隻越往南開,北辰就越是往地平降落,到了極南之地,北辰也就看不見了,這麼說來,我們已經走得極遠了。”
“算你還靈光。這北辰一般到來爪哇一帶,就基本掉到地裏去啦,我們天方人常常往返於西洋與南洋之間,一旦見不到北辰星了,那就得另尋它星,輔助辨認方位。”
“那,還有什麼星有如此大能。”百戶半信半疑地看著白袍子說道。
“那便是南邊的十字之星,在大明海民口中,稱之為燈籠骨星。”
天方人指向遠方的天幕,那裏果真有四顆排列工整的亮星,橫短縱長,如果連起線來,正好組成西方基督十字架形狀,如果將邊緣也連起來,則更像是中華的燈籠。
“這幾顆星有啥說法?”
“在極南之地,燈籠骨星的中線延長數倍,便是南天的中心,那個方位就是正南方。隻要通過觀測燈籠骨下星的位置,便能輔助確認方位。”天方人說道,似乎他是才是觀星的權威。
“這麼說,那個方向是南方了,姑且如此,那我們又該往哪邊行駛,才能追上三寶艦隊,或者追不上也罷了,找到陸地再作打算也行。”百戶長不想再這裏繼續玩捉迷藏遊戲,他的目的很明確——永遠的離開這個鬼地方。
“那就得用上牽星術了,隻要確認南北的度數,與周邊陸海實測度數比較一番,就知道具體位置了。”天方人說道,“隻可惜測量星位的牽星板沒有,不能精準定數,那我且先估上一估吧。”
說罷,走到船頭的位置,站得筆直,右臂前伸,指向燈籠骨星的方向,手腕彎折,四指並攏,掌心向內,獨閉一眼,另一眼目光瞄準手掌下沿,使其與海平麵平齊,再抬眼望向燈籠骨下星,測算中間間隔的寬度,每一個測量單位用一個指頭表示。
天方佬反複估測幾次,得出一個數值:燈籠骨下星離海平麵的目視距離大約十七到十八指寬度之間。
天方人呢喃著,口中做著測算。緩緩走到寄予厚望的兩人中間,停了下來,目光突然變的呆滯。
“怎麼樣,我們到底在哪?”百戶迫不及待地問道。
天方人看了看他,又扭頭看了看張遠傑,竟說不出話來。
“天方兄台,你倒是說話啊,是算不出來嗎?”張遠傑察覺到他眼中流露出的異樣。
天方人總算開口了,帶著難以名狀的顫抖嗓音:“十七指半平水…同此度數我僅在爪哇南部陸上見過......意味著,此地在爪哇南端往東或者往西的海域裏......”
見他欲言又止,百戶一把扭住了他的胸襟,吆喝道:“別給老子賣關子,到底是東還是西!?”
天方人咳嗽了幾聲,這才低聲地說:“船行至爪哇過後,我其實根據氣溫變化和海風規律,早已知曉船確是往西開去。如果算上七日的航程,便可駛出滿剌加海峽,進入西洋北部的安達曼海,那個區域的所有航道裏,燈籠骨星度數不會超過十四指平水,而這十七指半平水…這,這根本就不可能,這,在我經曆的所有航道以外......”
“方位,我要方位!!”百戶氣急敗壞地嚷道。
天方人被他一激,也終於按捺不住,扯著嗓子就喊了出來 :
“我們他鳥的,在南部西洋裏!在完全未知的一片海域裏!我們,他鳥的,在’地獄之海’——南部西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