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
這廂將離帶上琉羽,去禦街東找李成昊。
聖上專門賜了座府邸給他,門前的牌匾高掛著“總督府”三個字,朱漆蹭光瓦亮,兩頭石獅子比將府門口被他踢爛的還大一倍,瞧著格外氣派。
隻可惜,將離吃了閉門羹。
“不在?他去哪了?”將離不死心地追問。
“總督外出我等不敢多問。大人若不嫌棄,可至前廳飲茶,等我家主子回府。”
玄暉一身戎甲、不卑不亢。
將離點了點頭,徑直往裏走:“也好,本官叨擾了。”
玄暉沒法子,隻能側過身讓出路:“大人,請。”
玄暉對雀都的官沒什麼好印象,但獨獨對將離很好奇,特地多看了一眼。
太過白淨,身材修長,看似手無縛雞之力,怎麼就能把自家主子的下巴咬出那麼大一塊傷來?
他的視線過於直白,將離忍不住摸了摸臉:“我臉上有東西?”
玄暉漲紅了臉,麵露尬色:“侍郎大人年輕有為,卑職一時失了禮數。”
琉羽噗嗤笑出聲來:“我們大人好看吧?”
“好看,好看。”玄暉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的確好看,北冥哪有見過這樣的男人,竟比女人還漂亮。
“不得無禮。”將離橫了琉羽一眼,對玄暉拱手:“本官等著,若總督回府,煩請通傳一聲。”
玄暉諾了諾,退下後轉頭去了書房。
李承昊正陰沉著臉,百無聊賴地拿著飛箭射牆壁上的靶子:“趕走了嗎?”
“侍郎非要進來等。爺要見嗎?”
李承昊隨手一扔,飛箭正中靶心:“雀都的狗心眼多,讓他等著!對了,別浪費咱們府裏的好茶葉,點心也不必上,上苦丁茶,苦死他。”
自家主子睚眥必報的性子,玄暉早就摸清了,“點心沒上,苦茶我去安排。”
“哎,回來。”李承昊招手。
玄暉一臉迷茫,“怎麼了爺?”
李承昊伸手成虎爪模樣,抓了把玄暉的胸,嚇得玄暉往後一跳,護住胸口,麵色大駭:“爺作甚?!”
隻見李承昊麵露疑惑,又伸手抓了抓自己的胸,硬邦邦的。
嘁!那將不棄的胸抓起來軟綿綿的,一看就不是練家子,興許也就有些三腳貓功夫。
一想到此處,他唇角浮起一絲不屑:“雀都的男人,毫無陽剛之氣。還是咱們北冥兒郎憨實。”
玄暉鬆了口氣:“那自然。將侍郎美則美矣,瞧著一吹就倒。”
“美?”李承昊似乎認真在思索,“玄暉你眼睛瞎了。那叫娘炮。”
男人長得這般秋水拂柳的模樣,不去唱戲可惜了,做什麼侍郎。
“好看有什麼用,又不能當飯吃。”
他混不吝地擺了擺手:“我讓你找的人有消息了嗎?”
“滿雀都都打聽過了,也托了丐幫,叫昭昭的多了,都不是您要找的小乞丐。十年了,會不會餓死了?又或許被人賣進青樓?一個無家可歸的女孩,如有幾分姿色,多數是這下場。”
“青樓?”李承昊收起了玩世不恭,臉上閃過淒哀,“一個個找,找到了本世子養她一輩子。”
玄暉:“當日她的臉都是灶台灰,就算再見到,您也未必能認出她來啊。”
“不,我一定會認出她。她的眼睛很亮,像星星一樣。”
玄暉想說眼睛亮的女子多了去了,和星星一樣多。
但他不敢,李承昊認準的事和人,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十年前,臘月飛雪,北冥王帶著世子李承昊和剛出生的二公子一同來雀都述職,父子倆起了幾句爭執,李承昊隻著單衣就跑了出去。他凍得半死無去可去,在全清觀附近遇見一個小乞丐,掏空身上僅有的幾個銅板給他,還將自己的破棉襖也脫下來送給他。
事後北冥王將他尋了回去,破了他浪跡天涯的夢,他再回頭找,這個女孩卻像從未出現過一般,消失無蹤。
“當年雀都正逢百年難遇的大雪,她會不會……”
李承昊從未如此難過。
他不敢想。
將離從午間等到了夜幕,始終沒等到人。
再坐下去饑腸轆轆,李府連茶都是苦澀難咽,她隻得起身告辭。
“師姐,他八成是故意的。”琉羽壓低了聲,“今兒我明明瞧見那副將往屋內去,你說長隨副將不跟著主子,留在家裏做門房,不奇怪嗎?”
將離覺得她說得很對,她腦子裏光想事情,忘了這一層。
“飯沒有白吃,還是你觀察仔細。”
兩人又繞回李府門口,果然見到他與玄暉二人策馬奔馳,朝梨花巷而去。
梨花巷是青樓一條街,將離不知他葫蘆裏賣什麼藥。
“那裏,清風樓的清蒸雞最出名。”琉羽想了想,這李承昊也愛吃雞?
她吞了吞口水,“師姐,咱們也去吧。”
“走吧。”將離也沒想到李承昊這麼沉得住氣,會不見她。
她如今勢單力薄,李承昊也是局中的棋子,與其為敵,不如合作。
李承昊快馬,將離隻得拉著琉羽一路小跑,氣喘籲籲才勉強跟上。
“在那呢。大師姐!”琉羽指了指最大最氣派的攬月樓。
整條街燈紅柳綠,彩幡招展,獨獨攬月樓的人流最多,車水馬龍,賓客絡繹不絕。
這裏的姑娘聽說千金難買一笑,尤其是魁首娘子,仙人之姿,常人難睹其芳澤。往來非富即貴,是近年來雀都世家子弟最喜愛的場子。
“這地方我聽說過,是舒王的產業。”將離入朝前是做了些準備功夫的。
她和琉羽本想裹在人流中混進去,沒曾想,剛走到大門,老鴇的臉就笑成了褶子:
“喲,這是哪陣風把咱們侍郎大人吹來了!姑娘們,雀都最英俊的不棄公子來了,快快來相迎啊!”
將離:“你認得我?”
看不出來,將不棄也來過青樓啊。
老鴇眼珠子滴溜一轉甩帕浪笑,濃烈的脂粉香撲鼻而來:“雀都誰都可以不認識,怎麼能認不出我們風光霽月、郎豔獨絕的不棄公子!將侍郎大駕光臨、蓬蓽生輝,姑娘們,好酒好菜,伺候著!”
嗬,將離嘴角一抽,剛想說將不棄還怪招人的,一抬頭迎上了李承昊戲謔的目光。
“喲,侍郎也是同好中人啊。”
將離拱手剛想道明來意,李承昊單腳跨在樓梯上,桀驁不羈地抬了抬下巴:
“今兒這攬月樓,爺爺我包場了!侍郎想玩?對不住咯,出門,左拐!不送!”
老鴇的臉都快笑爛了。包場啊!大金主!
“侍郎得罪了,明兒您再來!”
琉羽氣得跳腳:“你怎麼做生意的?還趕客!”
“您沒聽見李世子包場啊。咱們這攬月樓的規矩,包場客人比天大,沒轍啊。”
將離朝他喊:“李承昊,我不是來找姑娘的,我是來找你的!”
李承昊左擁右抱兩個美人正往樓上走,聽到聲音回頭:
“找我?侍郎你追到我家不算,現在還追到攬月樓。你好男風,可我對你沒興趣啊。你不要再苦苦糾纏我了。臭男人怎麼有美嬌娘好看呢!對不對,美人?”
他邊說邊對著身側的美人吹著氣,神態浪蕩。
賓客雲集,認識將不棄的不少,一有人竊竊私語了。
“要不說長得這般清冷,原來是個龍陽。”
“就是,往日他同太子那般親近,早有風言風語的,原來是真的。”
將離氣個半死。
可轉念一想,壞的又不是她的名聲。
有什麼好氣的。
將離一瞬間就平靜了,“咱們去對麵酒樓吃點東西,等著吧。”
琉羽早就餓得前心貼後背了,一聽有吃的,把不快都拋諸腦後:
“師姐,去對麵清風樓吧。他們家的醬肘子、清蒸雞太香了,還有紫蘇飲。今兒李府忒小氣了,連菓子點心也沒有。李世子都窮成這樣,還有錢包場嫖妓啊。”
將離負手向前走,一襲銀月白色襴袍襯得她芝蘭玉樹,惹得過路女子頻頻拋來媚眼。
“他當然有錢。禁軍總督的俸祿可不低。北冥打了勝仗,陛下更是賞賜了不少好東西。”
琉羽不服氣:“爹打贏了關兒子什麼事?他倒是撿了現成便宜。”
“北境立下軍功,將士自然也有賞賜;但世子在雀都,陛下安心,自然額外又賞了。陛下對他似乎格外好,興許是想安北冥王的心。”
將離選了清風樓二樓靠窗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見攬月樓大門。
跑堂小廝很快上了滿滿一桌子菜。
琉羽眼睛都直了,“師姐,你對我太好了!”
“今兒吃飽了,後半夜可別去廚房偷吃了。”將離笑著給她夾菜:“將府的下人各個勢利眼,看人下菜碟,多有克扣。你在長身體,師姐給你開小灶,快吃吧。”
“早知道跟著你能吃這麼好,我就算讓師父打斷腿也要爬過來投奔你!”
慧修什麼都好,就是一手廚藝實在不敢恭維,這些年沒吃死算她命大。
琉羽心性爽直,直接上手捧著肘子開始啃,滿嘴流油,“啊,肉肉,我愛你!好滿足!”
“跟著師姐,肘子管夠!”將離疼愛地揉了揉她的頭發。
琉羽是個可憐的孩子,生下來就被丟在全清觀外,慧修收養了她。
她心性好,聰慧懂事,就是愛吃,一頓飯能吃四五碗且無肉不歡,整個人渾實,小臉粉潤,小時候像極了年畫娃娃,大了像一個可愛的肉團,很招人喜歡。
“師姐,你也吃啊。”琉羽給她夾了塊清蒸雞,“你可太瘦了。”
“沒法子,我若吃成球,上朝就露餡了。”將離壓低了聲,“你看那將不棄瘦的。”
“這個人沒心肝。食物腹中過,不長脂肪不長肉,豈非無情?”琉羽搖頭晃腦,吃得滿意極了。
將離被她逗樂了:“他對食物是不是無情我不知道,但你對食物定是情深難抑,都化成肉肉與你難舍難離了。”
琉羽挺愛自己的一身肉的,聽得直樂。
“我吃得壯,才可以護著師姐啊。”琉羽道,“師父說了,保護你是我的頭等大事。”
“你的身手還需收著些,莫要讓人瞧出來。”將離叮囑道。
“知道了。”小廝又端了盆紅燜羊肉,她埋頭苦吃,顧不得了。
月疏星淡,清風樓打烊了李承昊都沒有出來。
琉羽去打探了一番,小步跑回來,氣喘籲籲:“李,李承昊把所有姑娘都點了!他是種馬啊?這裏頭幾十上百個姑娘呢。”
將離想到他魁梧的身板,搖頭,“這麼造,我看沒一兩年,身子骨就廢了。”
等不到人,將離隻能扔下銀子結賬,悻悻離開。
走出清風樓,一黃口小兒跑了過來,鬼鬼祟祟問:“手抄話本要不要?二兩銀子一份,絕版獨家,印刷清晰、質量保證!”
將離饒有趣味逗他:“二兩?什麼話本子這麼貴?鑲金啊?”
小屁孩掀開皂色外衫,衣裳內貼著書冊,他如數家珍:
“《總有反派想搶我師尊》
《回家探親,不小心攻略了表哥》
《世家少爺愛上妖豔姨娘之後悔莫及雨夜追愛》
還有這本幾乎人手一冊的《我成了三千弟子愛慕的師尊》
千人閱讀,萬人傳誦,醴泉先生親筆所抄,統統二兩,童叟無欺。”
謔!真是醴泉所抄?
琳琅滿目,都是禁忌,買!
“都來一份!”
將離好奇,這難道比《銀瓶梅》、《東廂記》還要好看?
小孩收了銀子,哐地把一疊書放在琉羽手上,噓了聲:
“承惠!下次您要話本,記得來柳葉巷找我小德子。還有東宮避火圖,勁爆得很呢。”
琉羽捧著書一臉茫然,“避火圖有什麼可勁爆的,太子宮殿著火了?”
“沒聽說啊。”將離也聽不懂,“走吧。這幾本拿回去,打發時間。”
回到翠竹軒,意外地看到將不棄在等她。
“去哪了,這麼晚才回來?”
將不棄坐在輪椅上,搖著扇子倒挺像諸葛孔明的,真能裝。
“去找李承昊。”將離知道瞞不住的,索性說了實話,“你不是讓我同他緩和關係,我就去找他了。”
將不棄緊繃的臉鬆弛下來,再看將離也順眼多了,還算聽話。
“如何了?”他想控製李承昊,北冥背後可是有五十萬大軍。
“他沒有見我,去了攬月樓嫖娼宿妓了。”
“是太子讓舒王親近他的。”將不棄不意外。
舒王是皇帝第六子,生母是宮女,身份卑賤,生下他之後就死了。他在雀都是出了名的紈絝,眠花宿柳慣了,自己也開了幾個場子玩,做閑散富貴王爺。
“看在你今日為太子之事奔波,我就不罰你了。日後出去做什麼,都要知會我一聲,別胡亂廝混,壞了我的名聲。”
名聲?將離想起在攬月樓的龍陽之說。
啊,她有些想笑:“嗯,侍郎名聲在外,自是好的。”
“那自然。我是帝師,若不潔身自好落人口舌,就是給太子惹麻煩。你如今穿上男裝就是我,事事皆需謹言慎行。”
“你手上拿的什麼?”將不棄眼尖,抽了一本書,“《我成了三千弟子愛慕的師尊》,什麼亂七八糟的穢亂書冊?”
將離想搶回來,他已經開始翻了:“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
將離跳腳,“什麼?!《論語》?!”
天殺的小德子!
還我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