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童越說聲音越小,到最後,已如蚊蚋。
長華卻聽得心神一震,鼻端發酸。
她本不覺得今日這事與她有何幹係,卻原來,女童與這少年的遭遇,全是因自己而起。
長華伸開胳膊,將女童細瘦的小身子抱入懷中,隨即將她高高地抱了起來,溫聲道:“姊姊謝謝你,雖然沒了花瓣,但是姊姊也很歡喜。”
忽然被抱入一個溫軟的臂彎,女童正無措著,便聽見了好看姊姊好聽的聲音,她愣了愣,淚水潤過的漆黑瞳仁一下子煥發了神采,望著長華露出一個小小的笑來,小聲道:“姊姊,這裏日日有落花,我再給你撿。”
長華又怎忍心剝奪她這小小的快樂,點頭道:“好,姊姊等你撿了花瓣再做梅花糕,做好請你吃,看與桂花糕比,哪個更好。”
“嗯!”女童咧嘴笑了起來,雖然身上還帶著泥濘的痕跡,可她全然拋卻腦後,隻為這一刻的驚喜而心滿意足。
被濟弘護在身後的少年不知何時走了出來,跪在長華麵前,仍是壓低了聲音道:“多謝恩人救我兄妹,恩人在上,請受阿轍一拜!”
長華受了這一禮,卻道:“不必謝我,我幫你自有我的目的。”
那少年一頓,卻隻道:“如此更好,恩人但有吩咐,無有不從。”
這一句言語中的掩飾少了許多,不同於大祁官話的特殊音調也就越發明顯。
但那少年卻一臉坦然。
奸細不奸細的等查清再說,十來歲的孩子瞞過大江兩岸的邊軍自北國來到大祁,其中要經曆多少關卡和難處?單憑這一點,便值得長華高看一眼。
更難得的是小小兒郎有情有義,長華笑道:“命令倒是沒有,隻有一件事。我這裏缺人,你和你阿妹若願意,可受我雇傭做些活計,做不來也可請辭。若願意,我另有報酬,如何?”
少年方才雖答應了人,心裏到底還有顧慮,聽了這話卻是不敢置信,這哪裏是吩咐,分明是給了他和阿妹一條活路!
焉有不應之理?
“多謝恩人!恩人沅芷澧蘭,俠肝義膽,阿轍銘感五內,從此便聽恩人調遣,惟恩人之命是從。”
“好。但有言在先,不管你以前姓甚名誰,家住何處,既來大祁,便需遵紀守法,為我做事,不可生有二心,否則,便要受我處置。可能做到?”
阿轍拜倒在地:“敬諾。”
長華抿唇笑道:“讀過書?”
少年點頭,聲音有些淒苦:“略讀過幾本。”
“家學淵源?”
少年沉默不答,長華也不再問,隻道:“以後還接著讀吧,帶著你阿妹一起。”
一直安靜坐在長華懷裏的女童忙點了點頭,又扭了扭身子要下地,待長華將她放到地上,她便跪在阿兄身旁,認真道:“阿五一定好好讀書,謝謝恩人!”
長華扶起兩個孩子,轉向一直安靜地站在一旁的年輕郎君,齊齊致禮道:“今日多虧郎君出手相助,郎君高義,我同表弟表妹在此謝過!不知郎君高姓大名,日後自當報答。”
王玄思愣了愣,忽笑了起來,拱手還禮:“女郎謬讚,在下琅琊王玄思,舉手之勞,貽笑大方了,不敢受此大禮。”
原來這便是琅琊王氏的俊傑,難怪......
謙遜溫和,確實一表人才。
長華就笑道:“王郎君才名遠播,如雷貫耳,今日一見,果然德才兼備風采卓然,傳言不虛。”
雖對方滿口誇讚,但王玄思並未從她的聲音中感受到如旁人知曉自己身份時的驚喜激越,他笑意更深:“女郎過譽了,不知女郎如何稱呼?”
“我名阿霽。”
阿霽......
雲開雨散,朗月清風。
王玄思將兩字放入心內轉了一轉,隻覺別有韻味。
即便,可能隻是一個化名。
雖有些冒昧,王玄思還是道:“阿霽娘子來法華寺,是為禮佛進香?”
“是,這就要回了。王郎君呢?”
王玄思識趣道:“王某另有要事,此間事畢,也要告辭了。”
那阿霽果未多言,王玄思便轉向濟弘,再次拱手,欽佩道:“師父高義,他日再來拜會。”
濟弘還禮,王玄思向眾人再次一揖,飄然而去。
此時觀者漸漸散去,長華便向濟弘請托,將湯阿姆還有阿轍阿五兩人留在客舍請濟弘代為照看的事說了,濟弘自然滿口答應。
長華還要留人照看湯阿姆,那濟弘本不願意,想到今日之事,還是點頭同意了。
阿轍與阿五俱一身狼狽,阿轍身上還有傷,濟弘帶阿轍去上藥,飴沙帶阿五去換衣,長華便又去了湯阿姆的居所。
她這次要留的是飴露,飴露細心妥帖,照看湯阿姆再合適不過。
實則長華認為自己才是最適合留下的,但她必得往妃陵一趟,隻能叫飴露代勞。
服過藥後,湯阿姆總算退了熱,隻是藥力發散,仍舊昏沉,長華坐與湯阿姆麵前,望著湯阿姆病中亦微蹙的眉心,歎了口氣。
記憶中的湯阿姆,背著人時總有些愁眉不展的模樣,長華無意中發覺,曾問她有什麼心事,她總說沒有,可展不開的眉心是化不開的憂,長華又怎會不見?
她總覺得,湯阿姆心中瞞著的,是關於她的事。
以往風平浪靜,雖有懷疑,但湯阿姆不願說,長華亦不深究。
可如今,董欣暗下殺手,劉傅母卻毫不知曉,事有蹊蹺,迷霧重重。
長華不認為是何皇後要殺她,誠然,何皇後待她不善,但這麼多年,殺她的機會多的是,何必等到如今?
那麼董欣背後之人是誰?目的又是什麼?
湯阿姆,知不知道?
幾日前病倒時,長華記得湯阿姆的反應,緊張之中,卻似有恐懼,她在怕什麼?
方才長華落跪,便是想知道真相。
但是湯阿姆沒說。
仍是那套說辭——
“公主多慮了,甚麼仇家,都是沒有的事,淑媛娘娘性情淡泊,一生與人為善,更是不曾得罪什麼人,做錯什麼事!娘娘故去,乃因宿疾,更無甚陰謀,公主莫要多想。”
可長華不能不多想。
她是皇女,卻無封號,她有皇父,卻如孤子,被棄於皇陵十七年,她的日子,比世家女的仆婦尚且不如。
為什麼?
是她做錯了什麼?
還是,她的母親做錯了什麼?
事到如今,湯阿姆還在哄著她。
她問母親為何從建康宮中搬來到皇陵,湯阿姆就說——
“先陸太後是娘娘的親姑母,娘娘與陸太後親厚,太後駕崩,娘娘傷懷不已,這才帶著公主前來皇陵守孝,娘娘故去,隻怕公主在宮中受人欺辱,不如留在皇陵清淨,這才叫公主繼續守陵,也算替娘娘盡孝......”
所以,長華的最後一個問題,湯阿姆亦未回答,甚至暈了過去。
雖然隻是昏睡,長華亦是自責。
阿姆病重,她實不該這樣驚嚇她。
可她真的想知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難道,真如那背後嚼舌根的粗使所說,她......她不是父皇的親生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