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德帝麵色驟變,手中茶盞重重擱在案上,茶水濺出,在紫檀木案上洇開一片深色水痕。
“什麼時候的事?”
小太監伏地顫抖:“回、回陛下,就在半刻鐘前,德妃娘娘身邊的宮女去佛堂送茶,推門就看見......”
蕭玥指尖微微收緊,信紙在她手中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太巧了。
德妃早不自盡,晚不自盡,偏偏在吳司寶辨認出信箋材質的這一刻懸梁,倒像是被人掐準了時機滅口。
她抬眸看向弘德帝,父女二人目光相接,皆從對方眼中看出凝重。
“此事由內侍省、宮正司徹查,朕要知道佛堂裏究竟供的是菩薩,還是魑魅!在真相大白前,別讓朕聽到任何風言風語!”弘德帝拂袖而去。
宋司正立於德妃屍身前,指尖懸於那道深紫勒痕之上,眉頭微蹙。
“索痕斜向耳後,無掙紮痕跡,舌抵齒,睛突,確為自縊無疑。”她低聲對身旁典正道:“頸側針眼細查無異常,應是生前針灸所留。”
典正翻看德妃近日的脈案,點頭附和:“太醫署記錄,德妃娘娘連日頭痛,陳太醫曾用金針療法。”
太醫丞以銀針探喉,未見毒物反應。
“十指甲青黑乃屍僵所致,非中毒。”他撚須沉吟:“體表征候皆合自縊,無外力加害跡象。”
驗屍完畢,宮正司女史隨即為德妃殮容,在衣袖中摸出一封書信。
不多時,這份書信便被呈到了禦前。
“妾以鐵勒賤軀,蒙天恩入侍宮闈十餘載,然夜夜驚夢,皆見漠北風沙......
去歲臘月,妾知賢妃嫉恨皇後,遂假作夢囈於佛前,言太子已亡故。賢妃愚魯,竟當真傳訊至立政殿。劉氏死後,妾再命人送密信於二皇子,言明皇後之死另有真凶,本想激他暗中追查,與公主鬥個兩敗俱傷。豈料豎子愚鈍,大行鬼神之事。今事敗露,妾當以命贖罪。唯願陛下明察——此局自始至終,皆妾一手所布。”
弘德帝煩躁地撥弄著手中的手串。
“陛下?”李福安捧著參湯輕喚。
瓷盞被猛地掃落,參湯潑在遺書上,“賢妃愚魯”四字頓時暈染成一片褐紅。
“好一個‘一手所布’。”弘德帝低笑出聲,“朕的妻子、妃嬪,倒成了你鐵勒的棋盤走卒!”
弘德帝忽然想起十二年前——鐵勒獻女和親那日,十六歲的德妃跪在丹墀下,紅衣似火,眉眼間具是恣意瀟灑,如今已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甚至姣好的容顏下不知道掩藏著什麼。就連一向溫良恭儉的崔貴妃,也不知是人是鬼。
弘德帝凝視著案上的遺書,指節叩在紫檀木上,一聲聲如更漏般沉冷。德妃之事事發突然,尚且不曾處置二皇子,眼下暫且動不得鐵勒,便先處置了他。
“蕭琅。”他緩緩開口:“身為皇子,不思進取,反以鬼神之事亂宮闈,按律當削爵流放。但念其年少喪母,心智昏聵,著禁足百福殿,無詔不得出。”
宮正司的刑房裏,德妃的貼身侍女秋雯已被拷問三日,十指鮮血淋漓,終是撐不住,一五一十的全部招供了。
宋司正將秋雯的供詞上呈。德妃之母乃前朝寧國公主,和親鐵勒,前朝國破後,便一直領兵騷擾大梁,直到弘德元年議和。遣女入宮,名為和親,實為細作。至於為何自盡,一來東窗事發,德妃以自縊維護最後體麵;二來,自她入宮,鄭皇後憐惜她遠離故土,一直照顧有加,結果她卻害她性命,實在有愧。
“陛下。”她跪在殿中複命:“德妃一直以來都是鐵勒的細作,和親入宮是為了謀害陛下。隻是苦無機會,這才害了皇後殿下。就連......”
宋司正一咬牙,道:“就連太子殿下染病也非意外。”
去年潁州水患,弘德帝派太子賑災,誰知竟染上了瘟疫,病逝於途中。原以為是天災所致,沒想到是有人處心積慮。
甘露殿的燭火徹夜未熄,弘德帝召集親信大臣密議。
“諸卿可知,烏蘇氏此毒婦,竟敢謀害儲君,又劉氏之手害死皇後,朕恨不得明日便發兵蕩平漠北!杜卿,戶部現存糧草可支多少兵馬?”
戶部尚書杜陵俯首:“陛下明鑒。去歲潁州水患,漕運減半,劍南道一十九州旱災。若要開戰,臣隻怕糧草不足以支撐大軍”
禦史大夫韋遠道:“鐵勒九部相互聯合,互成犄角,貿然開戰,隻怕勝負難料,臣請陛下三思。”
秦國公指著沙盤上的金微山:“鐵勒九姓看似聯合,實則同羅與仆骨為爭奪草場已械鬥三次,且同羅部與鐵勒王庭素有舊怨,不如以夷製夷。”
弘德帝冷笑:“謝卿,你隻需告訴朕,此時開戰,勝算幾何。”
秦國公沒有直言,隻看向戶部尚書:“鐵勒九姓聯軍約十五萬,若調隴右、朔方二十萬大軍,糧草能支撐多久?”
戶部尚書思忖片刻,道:“不足三月。”
秦國公俯身一拜:“陛下,孫子曰: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鐵勒九部並非鐵板一塊,不如分而化之。再給臣至少兩年時間,練新軍、囤糧械。此時出兵,確是險棋。”
五更鼓響,天色未明。太極殿內,燭火搖曳,映照出群臣肅穆的麵容。
弘德帝高坐龍椅,目光掃過殿中諸臣,緩緩開口:??“德妃烏蘇氏謀害皇後一案,證據確鑿,如今已畏罪自盡,今日朝會,是想請諸卿商量個章程,該作何處置。”
話音一落,殿內瞬間嘩然。
禮部尚書裴岩當即出列,重重叩首:“陛下!區區蠻夷,膽敢謀害國母,此乃奇恥大辱!臣請即刻發兵,踏平漠北!”
戶部尚書杜陵立刻反駁:“裴尚書此言差矣!去歲河南道水患未平,劍南道又逢旱災,國庫糧草僅夠支撐三月用兵,若貿然開戰,恐生內亂!”
“杜尚書莫非怕了?”裴岩冷笑,“鐵勒九部看似聯合,實則同羅、仆骨兩部素有舊怨,我軍隻需分化瓦解,未必不能速勝!”
禦史大夫韋遠搖頭:“兵者,國之大事。鐵勒騎兵剽悍,我軍雖有勝算,但若戰事拖延,必致民生凋敝。不如先遣使斥責。”
秦國公謝胤任兵部尚書,立於武將之首,始終沉默。昨夜甘露殿密議,他與皇帝已達成共識——此時開戰,絕非良機。但朝堂之上,仍需有人唱黑臉。
他上前一步,沉聲道:“陛下,臣請戰。”
殿內驟然一靜。
弘德帝目光深沉,指節輕輕叩擊龍案,似在權衡。
良久,他緩緩開口:“鐵勒之罪,不可不究。然天災頻仍,百姓困苦,朕不忍再興兵戈。”
“傳旨——”
“德妃謀害國母與儲君,罪大惡極,褫奪封號,將屍首送回鐵勒。即日起,斷絕與鐵勒互市,封鎖邊境,凡鐵勒商旅,一律驅逐!”
“另,命朔方、河西二鎮增兵操練,以備不測。”
裴岩麵露不甘:“陛下!難道就這樣放過鐵勒?”
弘德帝眸色一冷:“裴卿,朕說了,此時非戰之時。”
一句話,定下乾坤。
甘露殿內,蕭玥靜靜凝視著熟睡的幼弟,蕭琛的小臉睡得紅撲撲的,長睫隨著均勻的呼吸輕輕顫動。她伸出指尖,卻在即將觸及弟弟麵頰時倏然停住,纖細的手指在空中微微顫抖。
一滴淚砸在錦繡被褥上,洇開一朵深色的花。緊接著是第二滴、第三滴,如同斷了線的珍珠。蕭玥慌忙抬手去擦,卻發現越擦越多,滾燙的淚水順著指縫不斷滑落。
弘德帝不知已站立多久,朝服未換的帝王此刻卸去了朝堂上的威嚴,眼角細紋裏盛滿疲憊。他望著女兒淚痕交錯的臉,喉結上下滾動,鼻尖泛起一陣酸澀。
“好孩子,莫哭。”弘德帝大步上前將蕭玥攬入懷中,輕柔地撫摸著她的頭發:“劉氏與烏蘇氏已死,也算告慰你母親的在天之靈了。阿耶知道,這事不算完,但眼下也隻能如此了,阿耶與你一同等著,總會有水落石出的那一日。”
蕭玥的臉埋進父皇的衣襟,龍涎香混著朝露的氣息撲麵而來,終於放任自己痛哭出聲。哭聲悶在厚重的朝服中,如同一隻受傷的小獸般在洞穴中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