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德帝的懷抱溫暖而堅實,龍涎香那沉鬱厚重的氣息密密實實地包裹著蕭玥,像一道無形的屏障,暫時隔絕了那深入骨髓、日夜啃噬的恨意。緊繃了太久的弦驟然鬆弛,她終於放任自己在這方寸之間宣泄出積壓了數月的悲傷與恐懼。
起初是壓抑的嗚咽,隨即化作難以自抑的痛哭,肩膀劇烈地顫抖著,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嘔出來。淚水迅速濡濕了弘德帝玄色的龍袍前襟,洇開一片深色的痕跡。弘德帝沒有言語,隻是用寬厚的手掌,一下下,極輕又極穩地拍撫著她的背脊,如同幼時哄她入睡那般。他深邃的眼眸中翻湧著憐惜與自責——讓一個十二歲的孩子手上染血,目睹仇人斷氣,終究是他這父親的失職。
哭聲漸漸低弱下去,化作斷斷續續、近乎無聲的抽噎。蕭玥像隻耗盡了力氣的小獸,軟軟地靠在父親懷裏,隻剩下睫毛上掛著的淚珠微微顫動。殿內隻餘銅漏嘀嗒,以及幼弟蕭琛在搖籃裏發出的均勻細微的呼吸聲。
“好孩子,”弘德帝的聲音低沉而溫柔,“都過去了,回去歇著吧。萬事有阿耶在。”
他小心翼翼地扶正女兒的身子,示意侍立在一旁、早已紅了眼眶的章嬤嬤上前。
“好生照料公主。”
章嬤嬤連忙應聲,小心翼翼地攙扶起虛脫般的蕭玥。弘德帝的目光越過女兒單薄的肩頭,落在暖閣深處那張小小的檀木搖籃上。熟睡的蕭琛小臉粉撲撲的,渾然不知這宮闈的血雨腥風。
最終,他收回目光,轉身離去。那高大挺拔的背影,帶著揮之不去的疲憊,一步步融入了甘露殿偏殿幽深的陰影裏。
盛夏的蟬鳴已顯頹勢,不再似前些日子那般聲嘶力竭。庭院裏,幾株高大的木樨樹枝葉繁茂,但仔細看去,一些葉片的邊緣已悄然染上了淡淡的金邊,幾片早衰的葉子無聲地飄落在清掃過的青石板上。
殿內不再需要大量冰塊鎮暑,隻角落的鎏金狻猊香爐裏,靜靜熏著淡淡的蘇合香。陽光透過糊著素紗的雕花長窗灑落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花影。
崔貴妃一身家常的藕荷色薄綢錦袍,質地輕盈。她未施濃妝,脂粉薄薄,隻挽了一個最簡潔的圓髻,斜斜簪了一支羊脂白玉素簪。此刻,她正倚在窗邊的貴妃榻上,手中撚著一片剛剛飄落窗台的木樨黃葉,目光卻穿透了窗欞,落在院中那幾株沉默的木樨樹上,眼神空茫而複雜。
案幾上,一封展開的家書靜靜躺著。
“......?...中宮虛懸,乾坤失序。吾兒代掌六宮,勞苦功高,朝野共睹。此誠崔氏百年未有之良機!清河百年望族之榮辱,闔族上下之前程,盡係吾兒一身。當斷則斷,勿使旁落!三皇子天資穎悟,有龍鳳之姿,若得嫡子名分,則國本可固,崔氏可興......?...”
“娘娘,”?貼身大宮女雲袖輕手輕腳地走近,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謹慎,“夫人到了,已至殿外。”
崔貴妃仿佛從一場深沉的迷夢中被驚醒,指尖一顫,那片黃葉悄然飄落。她迅速斂去眼中翻湧的複雜情緒,深吸一口氣,臉上瞬間恢複了慣常的溫婉端凝,起身道:“快請母親進來。”
片刻後,崔老夫人被兩名低眉順目的宮女簇擁著,儀態萬方地步入殿內。她身著深青色誥命翟衣,金線繡製的翟鳥紋樣在光線下隱隱生輝,頭戴珠翠翟冠,通身透著世家大族主母的雍容與久居上位的威嚴。行走間,環佩輕響,自帶一股不容忽視的氣場。
“給貴妃娘娘請安。”?崔夫人行至殿中,一絲不苟地依禮下拜,聲音沉穩。
“母親快免禮!”?崔貴妃疾步上前,親手扶起母親,語氣中帶著真切的親昵,“在女兒這裏,何須如此多禮。”?她扶著母親在臨窗鋪著錦繡軟墊的暖榻上坐下,親自奉上一盞金絲皇菊茶,菊瓣在水中舒展沉浮,散發出清雅的香氣。
“母親嘗嘗這新貢的菊花茶,清心明目。”?隨即,她一個眼神掃過,雲袖立刻會意,無聲地帶著所有侍立的宮女躬身退下,厚重的殿門被輕輕合攏,隔絕了內外。偌大的殿宇,隻剩下母女二人。
崔夫人接過那盞瑩潤如玉的茶盞,並未立即飲用,隻是捧在掌心暖著。她銳利的目光如同探針,細致地掃過女兒略顯清減的臉頰,捕捉到她眼下淡淡的青影和眉宇間揮之不去的倦色。殿內一片寂靜,隻有蘇合香在香爐中燃燒發出的極細微的嗶嗶聲。
終於,崔老夫人放下茶盞,開門見山,聲音不高,卻是斬釘截鐵:“貴妃,家中讓我今日入宮,是想親耳聽聽你的意思。如今賢妃、德妃皆已伏誅,中宮之位懸空已近一年。你代掌六宮,統攝內務,夙興夜寐,勞苦功高,朝野上下,無數雙眼睛都在看著呢。”?
崔貴妃垂下眼簾,避開母親過於銳利的審視,聲音裏帶著明顯的遲疑和一絲懇求般的低柔:“母親......先皇後剛去不久,音容宛在,陛下哀思甚重,每每提及,神色愴然......此時便談論後位之事,是否......是否操之過急了些?女兒總覺得不合時宜,於心亦有不安。”?最後幾個字,輕若蚊蚋。
“不合時宜?”?崔老夫人鼻腔裏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冷哼,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卻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盤,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昭德皇後已逝,人死如燈滅,魂歸九泉,再深的哀思,也終有被歲月衝淡的一日。這大梁的皇後之位,難道還要為一個死人空守一輩子不成?”?她刻意加重了最後一句,目光如炬地盯著女兒。
看著女兒依舊微垂的眼簾和緊抿的唇角,崔夫人知道需要更重的砝碼。
崔夫人眼中閃過一絲輕蔑,“楚國公當年為助今上起事,不惜背棄本家,公然與前朝靈帝劃清界限。他們這一支,早已是脫離本家的孤木,根基淺薄,如何能與我枝繁葉茂的清河崔氏相提並論?”
論出身門第,清河崔氏乃世家之首,累世高門,簪纓不絕,自前朝起便出將入相,門生故吏遍布朝堂州郡,根深葉茂,底蘊之深厚,非尋常勳貴可比。崔夫人亦出自範陽盧氏,兩相結合,便是皇室也輕易動不得。
“論資曆與權柄,你自潛邸時便侍奉陛下左右,溫良恭儉,深得聖心。入宮後誕育皇三子,有功於社稷。如今更是代掌鳳印,執掌六宮事務,將偌大後宮打理得井井有條,尤其在德、賢二妃禍亂宮闈之後,安撫人心,穩定局麵,功不可沒!此乃名正言順,眾望所歸!”
崔貴妃歎息道:“母親別忘了還有七皇子這個嫡子在”。
崔夫人目光灼灼,“三皇子居長,而七皇子不過繈褓中一懵懂嬰孩,未來是龍是蟲更是渺茫難測。”
崔貴妃的臉色隨著母親的話語而微微變化,尤其是聽到對七皇子的評價時,指尖不自覺地掐進了掌心。她掙紮著,試圖抓住最後一絲對逝者的情誼:“可是母親......先皇後生前待女兒......極為親厚寬和。”
崔老夫人毫不客氣地打斷女兒,嘴角甚至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那笑容裏毫無溫度,隻有洞悉世情的冷酷,“娘娘!莫要被那點‘親厚’迷了眼!你且捫心自問,她那‘親厚’背後,可曾真正動搖過她作為中宮、作為太子生母的地位分毫?她待你‘寬和’,何嘗不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施舍?一種讓你安於妃妾之位、不生妄念的馭下手段!她是國母,你是妃妾!君臣之別,嫡庶之分,猶如天塹!她活著時,你永遠隻能仰望鳳座!如今她死了,這是天賜良機!更何況她的死又不是咱們造成的,你何須在意。”
她傾身向前,一把握住崔貴妃微涼甚至有些顫抖的手:“陛下重情,一時忘不了昭德皇後,這為娘理解。皇後賢德,待人接物無有不妥,你感念她,這也無可厚非。然,國不可一日無君,後宮亦不可長久無主!此乃綱常大義!你此時若因那點婦人之仁而裹足不前,猶疑不決,難道要坐等陛下被其他世家重臣進言,冊立他人?或是讓淑妃之流乘虛而入,占了先機?到那時,你待如何?瓏兒待如何?”?她用力握緊女兒的手,指甲幾乎要嵌進肉裏,目光如刀,一字一句,直刺崔貴妃心底最深的恐懼與渴望:“想想咱們的三皇子!他的前程盡皆係於你一身!你登上後位,他便是名正言順的嫡子!再有我崔、盧兩家鼎力相助,東宮之位唾手可得。”
“嫡子......”
崔貴妃喃喃地重複著這兩個字,如同魔咒。每一個音節都像一塊沉重的巨石,狠狠砸入她本已波瀾起伏的心湖,掀起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