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悄然滑過,冬雪消融,太液池冰裂。轉眼便到了弘德十三年的春日,三年國喪期滿,宮人神色稍緩,撤換舊素帷,素紗燈罩換成略透光的細葛布。
內侍省奉旨撤換懸掛於主要宮殿簷角的最後一批素幡。老內侍動作麻利安靜。當最後一幅素幡從立政殿正門簷角取下,陽光毫無遮擋地灑在朱漆大門上,竟有些刺目。章嬤嬤立於廊下,望著久違的完整朱紅門楣,悄悄揩了下眼角。
這日恰逢楚國公府的小公子高中狀元,其母竇氏便在宅中擊鞠宴客。
竇氏往立政殿遞了奏表,邀請蕭玥出席。守喪的三年裏,蕭玥深居簡出,漸漸的也不大愛往人堆裏湊,但楚國公府是蕭玥的舅家,自然不能不給這個麵子。
馬球會這日,楚國公府中開大門,宴飲賓客,馬球場上早已鋪好了細沙,雖不及宮苑場地開闊,卻因三麵環著曲廊水榭,別有一番玲瓏意趣。受邀前來的皆是幾家通好的世族子弟,即彰顯了氣度,也不曾張揚。
“狀元郎親自迎賓,實在是受寵若驚。”蕭玥到楚國公府時賓客已至大半,她今日未著宮裝,隻一襲胡青色窄袖胡服,腰間蹀躞帶束得緊,更顯身姿挺拔。
“參見公主殿下。”青年郎君躬身行禮,正是今日的主角——新科狀元,楚國公第三子鄭栩。他身著深青色圓領襴衫,腰間玉帶懸著一方墨玉佩,麵容清俊,眉宇間透著幾分書卷氣。
蕭玥虛扶一把,唇邊噙著笑,不由得調侃一番:“三表兄不必多禮,二十歲的狀元,實屬罕見呢!”
蕭玥示意書儀上前,接過她手中的錦盒,親自遞給鄭栩:“父皇新賞的澄泥硯,與狀元郎的風骨最是相配。”
鄭栩俯身一拜:“多謝殿下割愛。”
二人寒暄幾句,鄭栩便引著蕭玥入府。
暖閣內,矮幾上擺著一局圍棋,楚國公一手拿書,一手執棋,擰眉思索。
“舅父好興致。”蕭玥解下狐裘交給書儀。
楚國公如夢初醒,拱手施禮。
鄭栩因是今日宴會主角,不可缺席,將蕭玥帶到暖閣便告退了。蕭玥走到楚國公對麵坐下,打量了一下棋局,眼前一花,頓感頭疼。
蕭玥是個臭棋簍子,而楚國公卻酷愛圍棋,平生最好找人切磋。
“殿下可要與臣手談一局。”
又來了。蕭玥心中咯噔一下,趕緊轉移話題:“聽說崔家榜下捉婿,相中了三表兄?”
楚國公自然知道蕭玥什麼性子,半點沒有鄭皇後沉靜的性子,反倒與弘德帝如出一轍,慣愛舞刀弄劍的,便也順著她的話說下去:“三郎有淩雲誌,鄯州苦寒,民生艱苦,自請外放曆練,陛下也準了,聯姻之事自然就算了。”
朝中世族林立,其中以崔、盧、鄭、王、李五姓最為尊貴,從不與庶族通婚。把持朝政、任人唯親,仗著家族底蘊,連皇室也不放在眼裏,弘德帝不滿已久,恨不能除之而後快。鄭皇後與楚國公雖為滎陽鄭氏出身,卻與本家不睦,崔氏與楚國公同朝為官,可從來都是隻是麵子情。更何況楚國公府是外戚,這些年一直秉承著低調行事的原則,與崔氏聯姻固然是好,可也得有命在才行。
蕭玥這些年一直被弘德帝帶在身邊,親自教養,不會不明白帝王心思,便岔開話題:“二十歲的狀元世間罕見,不想入翰林平步青雲,竟想外放到鄯州,三表兄日後定然是個為民請命的好官。”
楚國公指尖黑玉棋子“嗒”地落定,棋盤上白龍首尾霎時斷絕。他捋須笑道:“三郎自上回擊鞠輸給公主後,便一直想著何時再戰一局,公主今日賞光赴宴,可要應戰?”
擊鞠場上隱約傳來一陣陣喝彩,蕭玥不免手癢。這三年蕭玥深居簡出的,也就是上回元日弘德帝設馬球賽招待勃剌使臣,上場打了一回,便由下人引著去了場上。
隻見場上紅衣少女俯身奪球,裙裾掠過鄭栩的袍角,腕間銀釧與鞠杖銅箍相擊,端的是張揚明媚,與長安城的貴女大不相同。
蕭玥神情專注,嘴角含笑,欣賞之意都快溢出來了。
竇氏眼見蕭玥興致高,含笑解釋:“這是十二娘,我娘家長姊的女兒,剛回京。”
話音未落,場上陡生變故。十二娘反手擊球時銀釧勾住鞠杖雕紋,包銅杖頭竟脫手朝鄭栩飛去。
鄭栩急勒韁繩側仰,襆頭被勾下,墨色長發在勁風中狂舞。滿場寂靜中,竇氏拊掌輕笑:“好個流星逐月!當年襄陽長公主擊退鐵勒使節,用的正是這招虛晃一槍。”她腕間鎏金鐲碰響青玉案,“書墨,取那對錯金馬鐙贈十二娘。”
蕭玥轉頭與身後的書儀耳語幾句。
“是。”書儀悄悄退場。
不多時,便領著一女郎過來,正是方才打馬球的十二娘。
“臣女李宜,見過公主。”
眼前的少女斂衽下拜,鬢角的汗珠順著發絲滴落。抬眸的刹那,蕭玥隻覺得滿庭春色都遜色三分,琥珀色的瞳孔仿佛盛一汪清泉,在日光下閃著細碎金光。
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
從前讀《洛神賦》,總覺得曹子建筆下的洛神太過誇張,如今見到李宜,才知世間竟真有這般美人。
竇氏笑意盈盈,介紹道:“十二娘之父是新任兵部侍郎,從前一直隨父在任上。”
李父是武將,李家主母也不愛拘著家中孩子,李宜從小在軍中長大,騎射功夫比有些男兒還出色。
“原是隴西李氏女,果真出身將門。”蕭玥毫不避諱自己的喜愛,又問了李宜有沒有小字。
李宜展顏,又福身拜過:“臣女小字蓁蓁。”
蕭玥嘴裏滾動著“蓁蓁”二字,起身拉住李宜的手,將她帶到旁邊坐下。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人好看,名字也好聽。”
李宜一笑,如春日的灼灼桃花。
“多謝殿下誇讚。”
蕭玥的指尖停在李宜掌心的薄繭上,二人此番初見,雖有親近之意,卻不知說些什麼,幸得鄭栩解圍,李宜如蒙大赦。
“我可還記得上回輸給殿下的事呢,今日定要找回場子。”
蕭玥施舍了個眼神給鄭栩,又對李宜道:“我馬球打得也很好,蓁蓁可要與我切磋一二?”
“好啊。”李宜立刻便要拉著蕭玥起身。
蕭玥翻身上馬,將鞠杖倒轉劃過沙地:“蓁蓁可有信心?”話音未落,木球已被杖頭銀紋擊出弧光,直撲毬洞。
李宜縱馬截殺,裙裾如流火破空。兩柄包銅鞠杖淩空相撞,震得蕭玥掌心麻癢,卻見那木球突然旋了個彎。
蕭玥右足扣緊馬鐙,左膝反勾鞍橋,整個人如折翼雁般懸垂而下。裙裾翻飛間,鞠杖已貼著草皮勾起木球,腕間銀鏈掃過沙地,拖出一道新月痕。
日影西斜時,記籌官嗓子已喊啞:“第七籌——平!”
蕭玥的雪青汗巾與李宜的黛色發帶絞纏在毬洞邊,木球被兩柄鞠杖死死抵在中間。鄭栩笑著拋來水囊:“二位不如賭個加時?”
“今日場地狹小,施展不開手腳,咱們改日再戰!”蕭玥飲一口水,又將水囊拋回給鄭栩。
“三表兄,騎射功夫較之上回,可退步不少,可見這些日子怠惰了。”
鄭栩佯怒,道:“你的騎射是陛下親自傳授的,我不過一介書生,如何比得過!”
三人皆笑,待到暮色四合時,蕭玥與眾人告別,趕在宮門下鑰前回宮。
馬車剛入了宮門,便有兩個黃門疾跑而來。
“殿下,三皇子出事了!陛下請您立即前往承慶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