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渺剛踏入東宮,便見著一株灰白的樹,從一堵院牆後撐出。
稀拉的枝丫間,聳拉著一朵碩大的深紅花朵。
竇渺走近仔細看去,才看出這竟是一株木芙蓉。
她心中暗自訝異,她記得木芙蓉長於蜀地,向來喜濕,不耐嚴寒。
燕國都城處於北地,冬季幹燥寒涼,並不適合木芙蓉的生長。
可眼前這株木芙蓉卻偏偏在此處開了花,隻是這花雖豔麗,卻開的極不圓滿。
偌大一株樹,隻開出一朵花來,還半死不活地獨自撐在夜風中,反倒讓人覺得分外憐惜。
竇渺微微蹙眉,心頭微動,到底是誰將這花種在了這裏?
正當竇渺思索之際,蘭心手執宮燈而來。她屈膝向竇渺行禮:
“太子妃安。”
竇渺微微點了點頭,目光並未離開那朵木芙蓉。
“太子妃,此苑名為和風閣,是當今聖上還未登臨大位時,修建而成。自太子入主東宮後,便無人居住。”
許是見竇渺在此處站了許久,蘭心柔聲講解了一番。
竇渺微微頷首,便向著苑內走去。
和風閣不大,與其他宮苑相比更顯得狹窄,苑中除了那一株半死不活的木芙蓉,便沒了其他植物。
竇渺入了內,卻覺得眼前一亮。
這院內與她曾經的家很是類似。
來到樹下,竇渺摸了摸灰白的樹幹,她便不想走了。
“蘭心,著人把我的東西搬到這院裏。”
蘭心向來不會質疑上位,得了令,便退了去。
竇渺走進屋內,此處久無人居住,屋中透著一股寒氣。
蘭心向來得幹,不一會便帶著其他宮婢,在屋中起了爐火,並將竇渺的各類東西搬進了和風閣中。
屋中暖和了起來,竇渺的東西也規整完畢。
蘭心拜了竇渺便要退下,竇渺卻喊住了她:
“蘭心,明日著人告訴皇後娘娘,今日天寒露重,我染了風寒,便不去請安了。”
蘭心微微一愣,抬頭看向竇渺。
自這位太子妃入宮以來,每日晨昏定省,便從未主動不去。
今日,為何......
蘭心按捺住自己的好奇,低下頭去應聲稱諾。
竇渺讓打了熱水,便讓眾人退下了。
竇渺褪下鞋襪,將襦裙挽起,原本白嫩的腳丫,此時表皮已經泛起蠟樣光澤,腳趾也變大了一圈。
竇渺輕觸變了樣的地方,有些發癢。
此時才十月中旬,天氣還沒徹底轉涼,她這位尊貴的太子妃,反倒是生了凍瘡。
即如此,到底不能直接泡腳了。
竇渺將腳放在木盆邊上,抬頭望向殿外,說起來她好似也有三年沒有再看醫書了。
作為太子,普通人賴以生存的木工活計,被稱為不務正業。
而太子妃作為天下女子的表率之一,學習醫術這等方技,更是不務正業,有失體統。
竇渺仍然記得,當時皇後偶感風寒,她念想著這是洛燁廷的生母,愛屋及烏下,一時心慌上前為其把脈。
結果竇渺卻被皇後一巴掌甩在了臉上。
“你竟與百工為伍,修習岐黃之術?難怪太子鐘意於你!他也是個不省心的,平日就愛搗鼓一些不務正業的玩意!”
皇後大怒,被氣的病情加重。
生為太子妃的竇渺,惹下了如此禍事,太子當然首當其衝。
皇帝下旨,斥責太子不安於位。
洛燁廷自那時起,不再動手做木工。
被斥責的他,反倒安慰起了竇渺。
“阿渺。不要怕!你隻是不知這些事罷了,以後我會慢慢教你。”
洛燁廷拿著雞蛋給竇渺敷臉,竇渺看著洛燁廷的模樣,將自己寫好敷臉的藥單藏了起來。
自那以後,無論生病損傷,竇渺都不再自己探看,而是由太醫負責。
“爹讓我將醫術傳承下去,我到底失了言啊!”
竇渺回過頭來,看向木盆,伸出手試了試水溫,見已經合適,才將生了凍瘡的腳放進了木盆中。
溫水泡腳,一陣難挨的癢意湧上心頭,竇渺的腦海裏突然湧現出一張張治療凍瘡的藥方。
藥方裏的藥材,也跟著一株株蹦出來,它們長在土裏的樣子,晾曬完成後的樣子,全都在竇渺的腦海浮出。
竇渺突然湧出一個迫切的念想。
她想回去了,回到那個滿是藥材的山裏。
竇渺起身,就這樣光著腳,跑到了角落裏的一個櫃子前。
她取下自己藏好的鑰匙,將那個櫃子打開。
時常有宮人打掃,櫃子並沒有染上灰塵,櫃子打開,裏麵整整齊齊擺放著一本本幹淨而又老舊的醫書,一如三年前的樣子。
它們擺放在櫃子中,好似被鎖住了時間。
竇渺手指拂過哪些醫書的封麵,嘴角擒笑,腦海裏湧動。
那一天,洛燁廷收拾好行裝,握著竇渺的手:
“阿渺,軍情緊急,我必須立馬趕回去!你等我,一年之後,我一定回來風風光光地娶你!”
竇渺並未挽留,隻輕輕為洛燁廷整理著戎裝。
家國大義比兒女私情更重的道理,她是懂得的。
洛燁廷翻身上馬,竇渺笑著向他揮手:
“你隻要回來,我們就成親!不用風風光光,隻要回來就行。”
洛燁廷走了,竇渺好似又回到了曾經的日子,上山采藥,晾曬藥材,讀著父親留下的醫書。
隻有竇渺知道,日子到底不一樣了。
從不怕打雷的她,時常在午夜被雷聲驚醒。
路過她撿到洛燁廷的地方,她時常不敢去看。
她害怕,洛燁廷會再一次渾身是血躺在那裏。
但,每次她都會強迫自己去看。
她害怕,洛燁廷真的會再一次躺在那裏。
時光流失,洛燁廷終究食言了。
兩年後,他才再度出現在竇渺的院子。
洛燁廷一身白甲,騎著一匹白馬,在院子前大喊著:
“阿渺,我回來娶你了!”
竇渺剛從山上采藥歸來,站在遠處怔怔地看著。
她覺著自己又做夢了,這次的夢越發離譜了。
明明洛燁廷告訴過她,戰場上將軍不可能穿著白甲。
竇渺不敢上前,哪怕這是夢,也想著讓它更久一些。
洛燁廷久不得回應,到底慌了神,他急急翻身下馬,便要闖入院子。
竇渺見狀,到底出了聲,對著洛燁廷喊道:
“我在這!”
洛燁廷聽到聲音,向著竇渺奔來。
竇渺被擁入懷中時,隻覺著洛燁廷的盔甲好硬。
那冰冷的甲胄硌得竇渺生疼,但她卻將它抱得很緊。
後來,洛燁廷告訴竇渺,他那日之所以一身白甲,是因為他看到過竇渺曾經聽到白袍銀甲少年將軍時,露出滿眼期望的樣子。
哪怕,當時,洛燁廷親口告訴竇渺,戰場上的白甲就是敵人的活靶子。
一身銀甲的洛燁廷把竇渺帶回了宮中,竇渺這才知道,她撿的這個男人是當朝太子。
初到京城,竇渺便聽見傳言,皇帝將下旨賜婚,讓洛燁廷娶竇渺為側妃。
竇渺恍然如夢,洛燁廷卻衝進了她的住所:
“阿渺!無論外麵傳言如何,我一定會娶你為正妻!一生一世,永不言棄!”
洛燁廷說完之後,就在那大殿之外,跪了三天三夜,執意求旨要以竇渺為太子妃。
皇上大怒,斥責洛燁廷輕佻不能為君,讓洛燁廷險些丟了太子之位。
竇渺回過神來,低頭看著那一冊冊醫書:
“你的好,我一點沒忘,你的苦,我記在心裏!可是,我的呢?”
我最愛的事業,也在這櫃子裏鎖了三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