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媽,你別煩我了行不行,你出門看看,誰家正經公司母親節會放假?再說了,我工作很忙,你別有事沒事就讓我回去,不掙錢怎麼回去?」
電腦屏幕上是公司上一季度的財務報表,我看著那些眼花繚亂的數據,原本就不美好的心情在她打來電話這一刻徹底爆發。
我覺得梁樂薇女士真是越老越不懂事,以前總叫我爭氣,讓我考名校,掙大錢。
如今所有事情都如她所願,她卻整天嘮叨著說我不關注她,不在乎她。
我要是不在乎她,她怎麼可能每天隻需要花錢,其他什麼事都不用操心。
要不是因為她自己拒絕,我甚至都找一個保姆上門伺候她。
電話裏的聲音靜默了一會,最終她似乎是很傷心似的,沒再問我會不會回家,隻是說:「有時間多打個電話來嘛,小妹也想你呢。」
我無所謂地嗯了一聲,掛斷了電話,將手機隨意丟在一邊。
她現在說話真是一點都不考慮實際情況。
小妹怎麼可能想我,她今年剛上初一,正是覺得全天下人都得以她為中心的年紀,怎麼可能會想我。
我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突然想起來小妹剛出生那天。
那年我十二歲,過去的十二年裏從來沒有想象過自己還會添一個妹妹。
小妹是家裏四個孩子中唯一一個在醫院裏出生的,可惜出生那天,媽媽的哭聲比她的哭聲更響亮。
因為她的到來,代表著梁樂薇女士想要兒子的願望再一次落空。
她想要在婆家爭一口氣的願望,用盡四十多年的勇氣,卻又一次生了個女兒。
那時思想還不太成熟的我想,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歡迎小妹的到來,那麼我願意付出所有的愛。
隻可惜後來梁樂薇女士用自己的實際行動證明,她永遠會愛自己的孩子,並且無條件偏愛家裏最小的那個。
於是享受了十二年寵愛的我在一瞬間從天堂掉到了地獄,後來的很多年裏,都帶著委屈和怨恨。
和自己的兩個姐姐一樣。
閉上眼睛前,我想第二天應該去金店裏再買一個大一點的金鐲子,用來安撫梁樂薇女士那顆愈發敏感的心。
可當我再次睜眼時,眼前卻換了一個場景。
擁擠的宿舍裏到處丟著衣服鞋襪,一間不算大的屋子裏住著五六個人。
「哎呀,花兒,你怎麼還睡著呢?今天到了新貨,不早點去搶的話就沒了。」
我呆滯在原地。
梁樂薇女士年輕的時候很漂亮,圓圓的臉蛋,小巧的鼻子和一頭又長又黑的直發。
除了眼睛稍微小了點以外,她也算得上是個小美女了。
此刻她穿著一件滿是灰塵和棉絮的圍裙在我麵前出現,我幾乎要以為這是個噩夢。
衝到鏡子前,我隻看見一張陌生的臉。
這張臉實在是太陌生了,這不是我的臉,也不是我認識的人的臉,甚至在梁樂薇女士年輕時的照片裏也沒有出現過。
等到她帶著我走進一間空氣裏都飄著灰塵和棉絮的車間時,我才確信,我來到了她的過去。
車間裏的每台機器都是兩個工人公用,分夜間班和白天班。
我跟著人群擠到一輛大卡車前爭搶著材料,回到工位上時發現梁樂薇女士已經歡欣雀躍地開始幹活了。
還不等我問,她就已經忍不住湊到我身邊,一臉神秘又有些羞澀的樣子:「你猜這些東西是哪來的?」
我轉頭看她,她的臉上浮起紅暈,倒讓我看了一眼就愣住了。
似乎她年輕時和年老時都很溫柔,看起來像個小孩子似的。
唯獨做母親那段日子苛刻又無法將一碗水端平,平白無故讓家裏多了很多矛盾。
小時候學習比喻句時,最喜歡寫的就是「媽媽的臉蛋就像是一個紅蘋果」。
但其實那時候的梁樂薇女士的臉上都是高原的風吹刮出來的紅血絲,和現在因為羞澀而產生的紅暈天差地別。
「哪來的?」我說話的聲音都輕了幾分。
似乎自從成年後自己掙錢開始,我就很少這樣平靜輕柔地和她說過話了。
「這是夜班的那個人給我留的,就是那個吳軍生,我之前給你說過的那個。」
她還在喋喋不休地和我說著吳軍生的好,給她留材料,工位也總是收拾得一塵不染。
但其實他們之間還沒見過麵。
吳軍生,這個造成她一生悲劇的開端。
窩囊懦弱,永遠在承諾,卻永遠都做不到。直到他在小妹出生那年出軌,終於結束了梁樂薇女士對他最後的一絲幻想。
那時我不明白什麼叫做出軌,隻知道與母親相伴半生的人,忘記了他的妻子陪著他吃了多少苦,反而願意去找一個寡婦。
太惡心了。
我皺著眉頭打斷了還在幻想著的人,有些恨鐵不成鋼地對她說:「不就是給你留了些邊角料,你至於嗎?說不定就是個摳腳大漢。」
但後來親眼見到吳軍生後,我想我能理解為什麼年輕時的母親寧願和自己的父親鬧翻也要遠嫁他鄉了。
他不像是廠子裏其他男人,邋遢又沒有條理,濃密的頭發總是打理得幹淨整潔,看人時一雙眼充滿真誠。
真是無法將他和後來那個出軌的男人放在一起。
我時時刻刻都跟在梁樂薇女士身邊,生怕她再次淪陷在吳軍生的謊言裏。
可當我在一個休息日出門買東西回宿舍時,倆人已經站在榕樹下看月亮了。
吳軍生會吹笛子,他在音樂方麵很有天賦,雖然沒有學過,但隻要是能唱出來的歌,他都會吹。
月光被榕樹分割成碎片,細細碎碎地照在樹下的兩個人身上。
她穿著一身幹淨的白裙子,那應該是她最喜歡的衣服,壓在箱底裏很久都沒舍得穿。
吳軍生吹著曲子,我聽著耳熟但也想不起來。
下一秒,我衝上去推了吳軍生一把,將他推了一個踉蹌:「幹什麼呀?大晚上的在這幹嘛呢?小心我找主管了!」
因為我的故意打斷,梁樂薇女士很不高興,為此已經很多天沒有理會我了。
正在我想著如何哄她不要生氣時,她卻在一天下工晚上紅著眼睛走到了我身邊:「花兒,你是不是也喜歡吳軍生啊?」
我覺得她的腦子一定是被驢踢了,否則說不出這麼荒唐的話。
「我喜歡他?他到底哪點值得人喜歡啊?」
她聽我這麼說,甚至都不在意起初的話題,反而是梗著脖子問我:「他不好嗎?又帥又有才華,他還會寫詩呢!」
我冷笑,寫詩?我看他就是金庸的武俠小說看多了。
為了不讓她繼續惦記吳軍生,我咬牙切齒,最終說:「對,我也覺得,我就是喜歡他,你讓讓我吧,廠裏這麼多人,你也不一定非要找他吧?」
這句話一出,她露出了我兩輩子第一次見到的表情。
有些震驚,有些委屈,有些難過。
甚至比知道吳軍生在她懷孕時出軌寡婦了還要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