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國十九年,上海。
百樂門的後台化妝間。
一股讓人發悶的香水味,混著廚房油煙。
熏得人腦仁疼。
牆外,爵士樂黏糊糊的。
牆內,西棠剛從一身緊繃的織錦緞旗袍裏解脫出來。
鏡子前,西棠坐著,正卸掉臉上的濃妝。
十塊大洋一盒的胭脂。
擦在臉上,又沉又悶,揭不下來。
她是百樂門的頭牌,吃的穿的,樣樣頂尖。
誰讓她是搖錢樹呢。
西棠低頭,鬢角幾片碎閃,無聲的滑落掉進一堆雜亂的口紅裏。
門“砰”的被撞開。
一道身影踉蹌著衝進來。
滿身的酒臭和劣煙味,把屋裏的香粉氣衝得一幹二淨。
西棠頭也沒回。
光聽這腳步聲,就是她那個廢物弟弟,西耀。
“姐!”
一隻手猛的抓住她手腕。
指甲縫裏全是黑泥,死死掐進皮肉。
西棠手腕一緊。
她從鏡子裏看過去。
男人二十出頭,臉蠟黃,眼下一團青黑,酒色過度。
一身巡捕的製服,穿他身上,全是流氓氣。
“我又輸了......”
西耀一張死了爹娘的臉,聲音抖得不成調。
話音剛落,西棠的太陽穴狠狠一跳。
腦子裏嗡的一聲炸了。
尖銳的鳴響刮著她的耳膜。
【反正他姐會想辦法的,隻要他賣賣慘。】
【姐是百樂門的頭牌,有的是錢。】
【她不幫我誰幫我?】
西耀心裏那些貪婪又下賤的盤算,變成噪音,一下下撞她的神經。
西棠的臉一下白了。
她死死抓住冰冷的台子邊沿。
這才沒滑到地上去。
指尖掐進掌心,痛感讓她找回了一點神智。
她壓著耳鳴,聲音冷得掉渣。
“這次多少?”
西耀沒看她,一屁股癱在旁邊的凳子上,渾身抖個不停。
他把頭埋進胳膊裏,從喉嚨擠出個數字。
“五。。。五百塊大洋。”
五百。
哼!
上次兩百。
上上次一百。
這次翻了兩倍還多。
真當她是銀行嗎?
西棠耳朵裏,隻剩下那尖銳的,幾乎要將她撕裂的耳鳴。
外麵的人都說她西棠最愛錢,可誰能想到她的錢包裏隻有可憐巴巴的一百銀元。
真是太可笑了。
她原本想著,再唱兩年,多攢一點,就能湊夠錢在法租界租個一樓的小閣樓,徹底搬出那個令人窒息的家。
可現在,所有的念想都隨著“五百塊大洋”這幾個字,碎成了齏粉。
耳邊還有西耀催命符一般的聲音。
【姐一定會救我的,她最疼我了。】
【五百塊而已,讓她去跟那些大老板撒個嬌,就有了。】
【她怎麼還不拿錢給我?難道不想幫我的嗎?】
......
西棠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十足的美人,就是因為是個美人才會被至親送到了這裏。
她看見西棠嘴角那一抹冷漠的弧度,終於開了口,聲音很輕,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涼意:“我沒錢。”
西耀難以置信的抬起頭,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眼睛裏滿是震驚和慌亂。
“姐?你說什麼?”
【她怎麼能沒錢?她騙我!她就是不想管我!】
【這個賤人肯定是想私吞,等我回去就告訴娘,讓娘來收拾他,養不熟的白眼狼。】
新的噪音再次襲來,西棠的額角滲出了細密的冷汗。
她的手撐在案台上才不至於讓自己摔倒。
西棠看著西耀淡淡的說道:“我沒錢,上個月替你還的兩百塊,還有給爹娘的家用,已經用光了我的積蓄。”
西耀見她不似作偽,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幹幹淨淨。
他這次是真的慌了。
他連滾帶爬地從凳子上摔下來,一把抱住西棠的小腿,毫無尊嚴地跪在了地上。
“姐!你不能不管我啊!”
他扯著她剛剛換上的素色裙擺,眼淚鼻涕糊了一臉,抹在幹淨的布料上,留下兩道惡心的濕痕。
“債主說了,三天!就給我三天時間!三天還不上錢,他們就要打斷我的腿啊!”
“姐,我可是你唯一的弟弟!我就要去巡捕房當差了,要是成了瘸子,我這輩子就完了!”
西棠垂著眼,麵無表情地看著腳下這個痛哭流涕的男人。
他一聲聲地哭嚎,一聲聲地控訴,仿佛真的知錯了。
而她腦子裏聽見的,卻是另一番景象。
【哭!哭得慘一點!她心軟!】
【爸媽說得對,隻要我跪下來求她,她肯定會答應的!】
【她要是不給錢,我就不起來!我就死在這裏!】
這就是她的親弟弟啊。
西棠感到一陣深入骨髓的疲憊。
西耀見她依舊不為所動,靈機一動,使出了最後的殺手鐧。
他抬起頭,通紅的眼睛裏閃爍著一絲算計的光芒,哭喊道:“我來的時候,爹娘也說了!他們說家裏能指望的隻有你了!姐,這不僅是救我的命,也是救爹娘的命啊!你要是不管我,他們也活不下去了!”
“難道你要眼睜睜看著爹娘去死啊?”
又是這一招啊。
都已經六年了,還不夠嗎?
她慢慢抬起頭,目光越過跪在地上的弟弟,再次望向鏡子。
鏡中的女人,未施粉黛也遮擋不住眉眼間的風情。
這就是她,西棠。
上海灘百樂門的頭牌歌女,是無數男人追捧的“西棠小姐”,卻也是被家人吸血的骨髓,是被親情綁架的囚徒。
尖銳的耳鳴還在繼續,西耀的哭嚎也未曾停歇。
整個世界吵鬧得讓她想吐。
西棠緩緩地,緩緩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