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黑色的別克轎車,像一艘沉默的潛艇,無聲地滑入夜色。
車廂裏,西棠蜷在角落,將自己縮成一小團。
眼淚已經流幹了,臉上隻剩下冰涼的淚痕,風幹後繃得皮膚發緊。
她不敢看身邊的男人。
男人真的可以做到一動不動,卻讓西棠很滿足,因為這一刻她的世界是安寧的。
西棠偷偷掀起眼皮,從眼角的餘光裏,瞥見他擱在膝蓋上的手。
骨節分明,即便是在昏暗的光線下,也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就是這隻手,剛才攥住了她的手腕,將她從最不堪的境地裏,強硬地拽了出來。
汽車駛過繁華的霞飛路,拐進了一條更為靜謐的馬路。
兩旁的法國梧桐在車燈的照射下,投下幢幢鬼影。
最終,車在一扇朱漆的對開大門前停下。
大門上方,懸著一塊巨大的黑底燙金匾額,龍飛鳳舞地寫著三個大字——督軍府。
衛兵上前,拉開了沉重的大門。
轎車緩緩駛入。
西棠透過車窗,被眼前的景象驚得忘記了呼吸。
這哪裏是府邸,這分明就像是一座城。
庭院深深,假山流水,亭台樓閣錯落有致。
路邊不是洋氣的電燈,而是一盞盞仿古的六角宮燈,昏黃的光暈照亮了腳下的青石板路,給這座森嚴的府邸平添了幾分肅穆。
趙毅拉開車門,恭敬地站在一旁。
“西棠小姐,請。”
西棠定了定神,拎著小手包,有些局促地跨出車門。
腳下的緞麵高跟鞋踩在堅實的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嗒嗒”聲,在這空曠的庭院裏,顯得格外突兀。
孟權舟已經下了車,他沒有回頭,徑直朝著主樓走去。
西棠有些泄氣,要是能聽到他的心聲就好了。
“帶她去梧桐苑。”他淡淡的吩咐道,高大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主樓門口的陰影裏。
“西棠小姐,請隨我來。”趙毅在前麵引路。
西棠默默跟在他身後,一路上,不時有穿著統一製服的下人經過,他們都低著頭,腳步匆匆,連看她一眼都不敢。
可她卻能清晰地“聽”到他們心裏的嘀咕。
【介是啥人?大半夜的被督軍帶回來?】
【看這身段,長得跟個妖精似的,肯定是外頭的風塵女人。】
【阿拉督軍府,什麼時候能讓這種不清不爽的女人進來了?】
那些聲音像蚊子一樣,嗡嗡地往她耳朵裏鑽。
西棠的背脊挺得更直了,臉上掛起一絲疏離的淡笑。
梧桐苑在主樓的西側,是一座獨立的二層小樓。
樓前種著兩棵高大的梧桐樹,月光透過枝葉的縫隙,在地上灑下斑駁的碎銀。
“西棠小姐,到了,這是督軍提前給您安排的房間,往後您就住在這裏。”趙毅將她帶到二樓一間朝南的房間門口,遞給她一把黃銅鑰匙,“您早點休息,有什麼需要,隨時可以叫下人。”
說完,他便微微頷首,轉身離開了。
西棠捏著那串還有些溫熱的鑰匙,推開了門。
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撲麵而來。
他什麼時候安排的?
是在換衣服的時候嗎?
西棠有些意外。
房間寬敞得不像話,地上鋪著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一點聲音都沒有。
正中是一張雕花的紅木大床,床上鋪著雪白的埃及棉被褥。
靠窗的位置,擺著一張精致的梳妝台,台上的鏡子擦得鋥亮,旁邊還放著一個首飾盒。
西棠一步步走進去,指尖輕輕劃過冰涼的紅木床沿,摸著那柔軟的被褥,一時間竟有些不敢相信。
她那個家徒四壁、終年不見陽光的出租屋,和這裏比起來,簡直是陰溝裏的老鼠洞。
這就是孟權舟給她的“籠子”嗎?
未免也太華麗了。
她走到衣櫃前,鬼使神差地拉開了櫃門。
然後,她整個人都愣住了。
滿滿一櫃子的旗袍。
從素淨的棉布,到華麗的錦緞,從清雅的月白,到明豔的緋紅,各式各樣的款式,應有盡有。
她隨手取下一件,在身前比了比,尺寸竟是分毫不差。
孟權舟說,他的人,就該穿最好的。
原來,他不是隨口說說。
這速度未免也太快了吧。
難道他一早就看中她了嗎?
這個男人......
西棠的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悶得發慌。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伴隨著兩個小丫鬟壓低了聲音的交談。
“聽說了伐?就是她,被督軍從百樂門帶回來的那個歌女。”
“哎喲,長得就是一股子狐媚氣,一看就不是什麼好人家出來的。”
“督軍吩咐管家又是安排房間又是采購衣服的,唉喲捏,忙死個人咧。”
“還以為是什麼不得了人咧...”
她們嘴上不敢說,心裏的聲音卻一個比一個惡毒。
【這種貨色也配住梧桐苑?那可是督軍母親以前最喜歡的地方!】
【哼,看她能得意幾天!督軍也就是圖個新鮮,過兩天玩膩了,還不是照樣扔出去!】
【最好讓她明天就犯個錯,被趕出府去!】
尖銳的噪音直衝腦海,西棠的太陽穴突突直跳。
很明顯門口的小丫頭是故意說給她聽的。
她深吸一口氣,猛地關上衣櫃門。“砰”的一聲,嚇得門外的小丫鬟噤了聲,慌忙跑開了。
世界又恢複了表麵的安靜。
西棠走到窗邊,推開了窗戶。
夜風吹進來,帶著一絲涼意,也吹散了她心頭的煩躁。
她看著庭院裏那輪清冷的月亮,看著這座在月色下宛如巨獸般蟄伏的督軍府。
從十六歲被賣進百樂門,到今天踏入這督軍府。
她西棠的人生,好像總是在從一個牢籠,跳進另一個牢籠。
可這次,不一樣了。
她抬手,輕輕撫上自己耳後那顆小小的朱砂痣,那裏仿佛還殘留著他指腹的溫度。
她想起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想起他為自己解圍。
想起他對自己的維護......
他替她斬斷了過去,又給了她一個全新的‘戰場’。
西棠的嘴角,慢慢勾起一抹極淡的,帶著冷意的笑。
不過沒關係。
她西棠,從小到大,最不怕的,就是以毒攻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