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門外是丫鬟瑤兒怯生生的聲音。
西棠繃緊的身子鬆了點。
她開了門。
門外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梳著雙丫髻,一身絲綢錦緞的青布衫。
督軍府的丫鬟都比她過得好啊。
瑤兒她低著頭,手裏的托盤上是一碗冒著熱氣的燕窩粥,熬的又白又稠。
旁邊還有兩碟小菜。
“西棠小姐。”
瑤兒見她開門,頭埋的更低了,嗓子眼跟卡了根線似的。
西棠讓她進來,接過托盤放去桌上。
“督軍讓送的?”
她拿勺子攪了攪碗裏的粥。
“是...是的。”
瑤兒緊張的絞著衣角。
“督軍說您昨晚沒吃東西,讓您趁熱喝點。”
西棠舀了一勺粥送進嘴裏。
溫熱香甜,順著喉嚨滑進空了一晚的胃裏,很舒服。
她不緊不慢的喝著,嘴上像是隨口問。
“今早那位二姨太,派頭不小。”
瑤兒的肩膀肉眼可見的抖了一下,飛快的瞥了西棠一眼,又立刻低下頭。
“二姨太是鹽商宋家的獨女,家裏有錢,又是督軍從南邊帶過來的。”
這話說的很小心,瑤兒似乎有些怕她。
“府裏有幾位姨太太?”
瑤兒的聲音更低了。
“還有兩位太太,大太太姓沈,人很和氣,三姨太姓白,也很好相處。”
西棠聽懂了,就二姨太脾氣差唄。
西棠心裏有底了。
喝完粥,瑤兒手腳麻利的收拾了碗筷就退了出去。
屋裏隻剩西棠一個人。
華美的房間,空蕩蕩的,悶的慌,偌大的督軍府,她想出去轉轉。
西棠理了理身上的藕粉色旗袍,“陪我出去走走吧。”
“好的,小姐。”
梧桐苑外是一條長長的回廊,廊外就是花園。
初夏。
園子裏的牡丹開瘋了,一團團的,富貴的逼人眼。
月季也不認輸,紅的,粉的,黃的,在太陽底下燒的熱烈。
花香混在一起,熏的人頭腦清醒。
西棠順著青石小徑往花園深處走。
這園子比她想的大,假山,池塘,小橋,涼亭,樣樣都有,布置的也很講究。
繞過一叢翠竹,眼前一下空曠起來。
不遠處的牡丹花圃邊,有座白石小亭。
亭子裏坐著個女人,手裏捧著本書,看的很投入。
陽光穿過雕花窗,在她身上灑下斑駁的光點。
她穿了身極素淨的湖藍色旗袍,領口袖口都沒有繡花,隻用同色的絲線滾了個邊。長發鬆鬆的挽在腦後,插了根玉簪。
側臉輪廓柔和,鼻子很挺,下巴尖尖的,整個人透著一股安靜。
“小姐,那就是大太太——沈知書。”瑤兒小聲的說道。
這麼巧,就這樣遇上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西棠轉身就想原路回去。
“你就是西棠吧?”沈知書清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這下走不了!
西棠換上得體的笑容後,轉過身。
亭子裏的女人已經放下書,抬頭看著她。
那張臉算不上頂漂亮,卻很耐看。
眼神也平和,看不出一點波瀾。
【她就是督軍大費周章帶回來的美人啊,美則美矣,希望是個安分的。】
對方似乎對她沒有惡意。
西棠收斂了表情,走上前,在亭外幾步遠的地方站住,微微屈膝。
“西棠見過大太太。”
“不用這麼拘束。”
沈知書合上書,放在旁邊的石桌上,對她溫和的笑了笑。
“坐吧。”
西棠遲疑了一下,還是走進亭子,在她對麵的石凳上坐下。
隻坐了半個屁股,脊背挺的筆直。
【看著不像風塵女子,倒有幾分靈氣。】
......
她本等著對方發難。
卻沒想對方心裏對她評價頗高!
連個下馬威都沒有。
西棠愣住了。
她抬頭,有點不敢信的看向對麵的女人。
沈知書像是沒注意到她的打量,端起桌上的茶壺,給她倒了杯茶,推了過去。
“新采的碧螺春,嘗嘗。”
茶是溫的,白色的水汽飄起來,有點看不清她的臉。
西棠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清新的茶香在嘴裏散開。
沈知書沒有問她家是哪的,也沒問她和孟權舟是怎麼回事。
她指了指桌上的書,像是閑聊。
“剛在看泰戈爾的詩集,他說,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報之以歌。你說,人真被世界用痛吻了,還能唱出歌來嗎?”
還能唱出歌來嗎?
當然能。
她西棠,不就是這麼一路唱過來的?
她抬眼看向沈知書,那雙總是帶著風情和疏離的眼睛裏,此刻清澈見底。
“太太,我覺得,能。”
“不但能唱,還要唱的比誰都大聲,都好聽,因為唱的越好,才能活的越好。至於心裏是甜是苦,隻有自己知道。”
【都是苦命的女人,罷了,隨她去吧,能在這裏待多久就看她自己的本事了。】
“說的好。”
她輕輕點頭。
這一刻,西棠忽然有種感覺。
眼前這個女人,或許能看懂她。
她緊繃的神經,不知不覺鬆了。
兩人沒再聊那些沉重的話題。
沈知書跟她聊詩集裏的句子,聊上海新開的女子學堂,聊報紙上連載的西洋小說。
她懂的很多,說話溫和,這天聊的很舒服。
那些年,在百樂門後台等上場的空檔,西棠最愛幹的,就是躲在角落裏看客人扔掉的舊報紙和舊雜誌。
她不想讓自己,變成一個隻會賣笑的傻子。
不知不覺,太陽偏西了。
“時候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
西棠站起身,真心真意的對沈知書行了一禮。
“今日,多謝大太太的指點。”
“是我該謝謝你,陪我聊了這麼久。”
沈知書也站起來,她看著西棠,溫和的眼睛裏,帶了一絲鄭重。
“西棠。”
“太太請說。”
“這府裏人多嘴雜,閑話也多。”
沈知書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
“你不用管,也不用聽,做好你自己,就行了。”
西棠知道對方是好意,她多久才遇上一個心口如一,且對她釋放善意的人。
眼前這個眉眼溫潤的女人,忽然發覺,這座華麗又冰冷的督軍府,好像也沒那麼可怕了。
“西棠記下了。”
她深深的看了沈知書一眼,然後轉身,順著來時的路走了回去。
夕陽把她的影子拉的長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