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關山就醒了。
他幾乎是一夜未睡,守在父親關守林的炕邊,時刻注意著他的呼吸和脈象。
那枚“回天丹”的藥力霸道,吊住了父親的命,但也讓他整個人如同置身火爐,汗出如水。
關山用溫水一遍遍地為父親擦拭身體,又按照《赤腳醫生手冊》上的急救知識,配合前世對草藥藥性的理解,用家裏僅存的一點“生地黃”熬了涼茶,一點點喂父親喝下,中和那股“虎狼之藥”帶來的燥熱。
直到天亮時分,父親的呼吸才徹底平穩下來,臉上那不正常的潮紅褪去,沉沉地睡了過去。
脈象雖然依舊虛弱,卻已不再是那“風中殘燭”般的危象。
關山這才鬆了一口氣,隻覺得渾身骨頭都快散了架。
母親王桂香和妹妹春燕早早就起了床,灶房裏已經飄來了久違的小米粥的香氣。
她們看著關山布滿血絲的眼睛,心疼得不行。
“山子,快上炕眯一會兒吧,爹這兒有娘看著呢。”
“哥,粥好了,你先喝一碗。”
關山搖了搖頭。他知道,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他去做。
他洗了把臉,換上了那身還帶著嶄新折痕的卡其布罩衫(用昨晚剩下的布料,母親連夜給他趕出來的),雖然裏麵依舊是舊棉襖,但整個人看起來,已經精神了許多。
他從炕櫃裏,小心翼翼地拿出昨天買的那兩條“黃條”關東煙和兩瓶“北大倉”白酒。
他又想了想,從給妹妹春燕扯的那匹“月白色”的確良上,裁下了一小塊——足夠做一條頭巾。
他知道,韓嫣常年用灰布包頭,這條幹淨的頭巾,或許她會喜歡。
他將煙酒用一個布袋裝好,那塊白色的確良則仔細疊好,揣進了懷裏。
“娘,我去韓爺那一趟。”
“哎,去吧,去吧!”
王桂香現在對韓老煙是又敬又怕,不敢多問,“替娘......替娘好好謝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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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站在韓老煙那座孤零零的“地窨子”前,關山的心情,已是截然不同。
昨天夜裏,他是走投無路的求助者;
而今天,他是帶著希望和未來的一個懂得感恩的年輕人。
煙囪裏,正冒著嫋嫋的炊煙。
關山深吸一口氣,上前敲了敲那扇破舊的柴門。
“師父,是我,關山。”
門“吱呀”一聲開了。
開門的,是韓嫣。
她依舊是那副“扮醜”的模樣,臉上塗著黑黃,頭發蓬亂,低著頭。
她似乎沒有那麼怕生了。
她默默地讓開關山,讓他進來。
屋子裏,依舊是那股濃烈的煙火氣和草藥味。
韓老煙盤腿坐在炕上,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袋,眼皮都沒抬一下,仿佛關山的到來,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師父。”
關山走到炕前,將手裏的布袋放在炕沿上,“小子回來了。”
他沒有提省城的事,也沒有提那“玄玉雙生”換來了什麼。
他知道,在韓老煙麵前,任何炫耀都是愚蠢的。
韓老煙依舊沒看他,隻是用煙袋鍋子,敲了敲炕沿。
“嗯。”
一個字,就算是回應了。
關山也不在意,他默默地走到灶台邊,拿起水桶:“師父,缸裏沒水了,我去挑。”
“站住。”
韓老煙終於開口了,他指了指牆角堆著的木柴,“先把柴劈了。手生了沒?”
“沒生。”
關山放下水桶,拿起牆角的板斧。
那板斧很沉,斧刃被磨得鋥亮。
他走到院子裏,將一根粗壯的樺木墩子立好,深吸一口氣,掄起板斧——
“哢嚓!”
木墩應聲而裂,整整齊齊,一分為二。
他的動作,幹脆利落。
韓老煙透過窗戶紙的破洞,看著院子裏那個揮汗如雨的身影,那雙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
心,沒飄。
根,還在。
劈完了柴,挑滿了水缸,關山又默默地拿起掃帚,將屋裏屋外掃得幹幹淨淨。
韓嫣則在一旁,無聲地忙碌著。
她將關山劈好的木柴抱進屋,又拿出針線笸籮,開始縫補韓老煙那件破舊的羊皮襖。
兩人之間,沒有任何交流,卻有一種奇異的默契。
直到日上三竿,關山才終於停了下來。
他走到炕前,將那個布袋打開。
“師父,這是徒弟孝敬您的。”
他將煙和酒,輕輕地放在炕桌上,“知道您就好這口。”
韓老煙瞥了一眼那黃澄澄的煙葉和方正的酒瓶,嘴角似乎抽動了一下,但依舊沒好氣地說道:“敗家玩意兒!有錢沒處花了?留著給你爹買藥不好?”
話雖如此,他那隻拿著煙袋的手,卻不自覺地伸向了那包“黃條”。
關山笑了笑,又從懷裏,掏出了那塊疊得整整齊齊的白色確良。
他沒有直接遞給韓嫣,而是放在了炕沿上,對著韓老煙說道:
“師父,這是給給師妹扯的。我看她頭巾舊了。”
他這話一出口,不僅韓老煙愣住了,連一直低著頭縫補的韓嫣,手裏的針線,也猛地一停!
她緩緩抬起頭,那雙隱藏在蓬亂劉海下的、清澈的眼睛有了一種異樣的神色。
屋子裏,陷入了一種微妙的安靜。
就在這時,韓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她放下針線笸籮,轉身從炕櫃裏,捧出一個用幹淨布巾包裹的小包袱。
她走到關山麵前,低著頭,將包袱塞進他懷裏,然後飛快地縮回了炕梢的陰影裏。
關山一愣,打開包袱。
裏麵,是兩雙嶄新的、納得厚實勻稱的千層底布鞋,正是他的尺寸。
這是她連夜給自己做的?
關山抬起頭,看向炕梢的陰影,那裏,隻看得到一個微微顫抖的瘦小輪廓。
韓老煙將這一切看在眼裏,他吧嗒吧嗒地抽著煙,煙霧繚繞中,看不清表情。
良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小子,你是個好後生,有良心,也有本事。”
他磕了磕煙袋鍋,看著關山:
“但你也看到了,我這家裏,就一個瘸子,一個丫頭。她娘走得早,跟著我,沒過過一天安生日子。”
他歎了口氣,目光轉向炕梢的陰影:“丫頭大了,心思也重了。我這把老骨頭,不知道還能護她幾年。屯子裏嘴碎的人多,心思歪的人,也不少......”
他的話沒有說完,但意思,已經再明顯不過。
他在擔心女兒的未來,也在暗示關山——你一個大小夥子,如今得了我的真傳,又與我女兒有了這般情誼,你該當如何?
這,就是韓老煙的敲打。
他沒有逼迫,沒有強求,隻是將一個老父親最深沉的憂慮和期望,赤裸裸地擺在了關山麵前。
關山瞬間明白了。
他想起了昨夜,韓嫣在寒風中塞給他的那個滾燙的地瓜,想起了她默默添炭、端來熱粥的身影,他更想起了自己被張淑芬當眾退婚時的屈辱,和對一個安穩的家的渴望。
他不是傻子。
他知道,這門親事,對他而言,意味著什麼。
不僅僅是師父的全部傳承,更是一個善良聰慧,值得他用一生去守護的女人。
他深吸一口氣,對著韓老煙,鄭重地說道:
“師父,您的話,小子明白了。”
他沒有再多言,隻是對著韓老煙,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後,他走到門口,還是對著炕梢的陰影,輕聲說了一句:
“鞋很合腳。衣裳也暖和。”
說完,他拉開門,快步走了出去。
直到關山的腳步聲徹底消失,韓嫣才如同受驚的小鹿,猛地抬起頭,飛快地瞥了一眼父親。
韓老煙正閉著眼睛,吧嗒吧嗒地抽著煙,仿佛睡著了。
她猶豫了許久,才終於伸出那雙白皙的手,輕輕地將那塊柔軟的白色確良,拿了起來。
她將布料,貼在自己塗抹著黑黃的臉頰上,感受著那份細膩。
她的嘴角,微微翹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