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韓老煙那“地窨子”出來,關山的心,前所未有的複雜。
他腦海裏,不斷回放著師父那蒼老聲音裏,對女兒未來的深深憂慮。
他關山,不是不知好歹的人。
雪中送炭的情誼,默默付出的溫柔,還有那份沉甸甸的托付......
他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
回到家裏,母親王桂香正坐在炕沿上,小心翼翼地撫摸著那匹月白色的的確良。
妹妹春燕則抱著那盒“友誼”雪花膏,小鼻子湊在上麵,使勁地嗅著那股子城裏人才有的香氣。
弟弟衛東穿著“回力”鞋,舍不得下地,就在炕上來回地走,咧著嘴傻笑。
而裏屋,父親關守林的氣息,已經均勻悠長。
那恐怖的死氣,徹底散了。
“娘。”
關山在外屋坐下,聲音沉穩,“爹這口氣是保住了,但身子虧得厲害,後續調養還得花錢。咱家,不能坐吃山空。”
他看了一眼炕上的新布料和鞋子,“這些,是臉麵。但日子,還得靠咱自己一雙手掙出來。”
王桂香放下布料,看著兒子,重重地點了點頭。
一夜之間,這個家,仿佛有了主心骨。
“山子,娘都聽你的!你說咋辦,咱就咋辦!”
“明天,我就得開始琢磨進山的事兒。”關山說道,“‘吉慶堂’那條線,是咱家的活路。但要想人家高看咱,咱就得拿出真東西。”
他頓了頓,看向母親,眼神變得鄭重:“娘,還有一件事,得盡快辦了。”
“啥事?”
“去韓爺家,提親。”
王桂香的身子,微微一僵。
她也是女人,今天兒子回來後那魂不守舍的樣子,還有手裏捧著的、明顯是女人家做的嶄新鞋襪衣衫,她豈能看不明白?
再加上“回天丹”的神效和“吉慶堂”的看重,她對這門親事,已是十二分的滿意。
“山子。”
王桂香的聲音有些發顫,“是娘之前糊塗。這事,該辦!必須風風光光地辦!”
王桂香給了關山20塊,那個年代,20塊錢可以說的最高規格了。
關山心裏合計著,“我去割幾斤肉,買點好糖,湊齊‘四色禮’。”
酒: 必不可少,兩瓶“北大倉”正好。
糖: 寓意甜甜蜜蜜,得去供銷社買幾斤好“水果糖”。
布: 昨天扯的那匹“月白色”的確良,正好做女方的“見麵禮”。
肉/點心: 這是“硬菜”,得去鎮上割幾斤肥膘肉,或者買幾包“槽子糕”(雞蛋糕)。
王桂香又從炕櫃裏,翻出一個用紅布包裹的小方塊,打開,裏麵是一支銀簪子。
簪子的樣式很老了,銀色也已發黑,但擦得鋥亮。
“這是......奶奶傳給你的?”
“嗯。”
王桂香點點頭,眼圈有些發紅,“是咱關家,唯一像樣點的東西了。”
“娘,把這個,也算在‘聘禮’裏。”
關山拿起簪子,“這是咱家的‘根’,得給咱未來的媳婦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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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關山換上了韓嫣親手做的那件嶄新的卡其布罩衫,背上一個幹淨的背簍,裏麵裝著酒、糖(特意去鎮上供銷社買的最好的“大白兔”奶糖)、一丈月白的確良、一支銀簪子,還有那二十塊錢的“彩禮”,以及特意去割的五斤肥膘豬肉。
他沒讓母親跟著,隻自己一個人,再次走向了韓老煙的“地窨子”。
這一次,他的腳步,沉穩而堅定。
他敲響了柴門。
開門的,依舊是韓嫣。
“師父。”
關山對著屋裏喊了一聲,然後,將背簍裏的東西,一樣一樣地,恭恭敬敬地擺在了門口的雪地上。
他沒有進去,而是站在門外,對著屋裏,深深地鞠了一躬。
“韓爺,小子關山,今日登門,是有一事相求。”
他的聲音,清晰而洪亮。
“小子......想求娶您老的閨女,韓嫣,為妻。”
“小子知道,自己現在家徒四壁,尚不能給她榮華富貴。但小子在此立誓,隻要我關山有一口吃的,就絕不讓她餓著!隻要我關山有一件衣裳,就絕不讓她凍著!此生此世,必護她周全,敬她,重她!”
屋子裏,沉默了片刻。
隨即,傳來韓老煙那沙啞的聲音:“東西,留下。人,滾蛋。”
關山一愣。
這是答應了?還是沒答應?
就在他遲疑之際,韓嫣從屋裏走了出來。
韓嫣從自己懷裏,掏出了一個用手帕仔細包著的東西,塞到了他手裏。
關山打開手帕。
裏麵,是一小塊暗紅色的、如同凝固血液的“木頭疙瘩”。
一股奇異的、讓人心神寧靜的香氣,散發出來。
“這是......”
“那是丫頭她娘留下的‘血龍木’護身符。”
韓老煙的聲音從屋裏傳來,“我家,沒啥像樣的‘嫁妝’。這東西,能驅邪避祟,你常年跑山,帶在身上,能保你平安。”
“滾吧!以後沒事少來煩我!”
退回銀簪,是嫌棄他家底薄,不想讓他破費。
送出血龍木,卻是將女兒的平安,寄托在了他身上。
這門親事,定了。
定得如此妥帖,如此溫暖。
他看向韓嫣。
她依舊低著頭。
他明白了。
千言萬語,最終隻化作了一句:
“等我。”
他對著韓嫣,重重地點了點頭。
然後,轉身,大步離去。
因為從今天起,他的肩上,又多了一份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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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山提親成功,送上了二十塊錢彩禮和“四色禮”,卻被韓老煙退回了傳家寶銀簪子,反而得了韓家傳下的“血龍木”護身符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瞬間傳遍了整個老風口子屯。
這一下,比昨天挖出“神物”還要讓人震驚和看不懂!
“啥玩意兒?韓瘸子不要彩禮,還倒貼寶貝?”
“那‘血龍木’聽說邪乎得很,戴上能躲野獸!”
“這關山是走了什麼狗屎運?!”
“難道那‘啞巴’真是個‘旺夫’的?”
各種猜測、議論、嫉妒、和不解,在屯子裏彌漫開來。
而張淑芬家,則徹底成了一個笑話中的笑話。
據說,張淑芬把自己關在屋裏,不吃不喝,她娘上門去罵韓老煙“不要臉,用邪術勾引人”,結果被韓老煙院子裏養的那條半死不活的老黃狗,追著咬破了棉褲。
程振華聽到消息後,在自家炕上,把那個剛接好的茶碗,又一次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他知道,他想用輿論和人情困死關山的計劃,徹底破產了。
關山,不僅活了過來,還以一種他無法理解的方式,站了起來。
而且,似乎還站得更高了。
他陰沉著臉,看著窗外那輪慘白的冬日。
“關山......韓老煙......韓嫣......”
他慢慢地,攥緊了拳頭。
“咱們......走著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