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枚銅錢在燕三娘指間滴溜一轉,被她隨手拋進櫃台下的錢匣子裏,發出“當啷”一聲輕響。
酒肆裏看熱鬧的目光頓時失了興致,眾人縮回頭繼續喝酒吹牛,隻是偶爾還有一兩道視線偷偷瞟向櫃台。
燕三娘依舊倚著櫃台,雙手抱胸,下巴微抬:“問吧。看在那枚銅錢的份上。”
話雖如此,她眼神裏的審視絲毫未減,像刀子似的刮著人。
薑晞其實心裏有點慌的,但是她也知道機會隻有一次。
若是錯過了,怕沒有下一次的機會了。
但若是直接問縱火案或謝知非?
不行,這女人精得像鬼一樣,絕不會輕易透露可能惹禍上身的信息。
她心思一轉,靈機一動,想到毛團,心裏頓時有了主意。
“我想問,”薑晞放緩聲音,目光掃過酒肆裏形形色色的人,“在這雲京城裏,一個無依無靠的外鄉人,一個......女人,若是想做點小買賣,或尋個能長久立足的活計,最難的是什麼?”
她問得模糊,卻恰好戳中最普遍又最現實的困境。
燕三娘似乎沒料到她會問這個,語氣帶著點玩味:“怎麼?衙門裏的飯碗端不穩了?想另謀高就?”
“多個手藝,多條活路嗎?”薑晞含糊道,不直接回答。
【主播機智!從民生切入!】
【這問題問得好,不突兀!也不會引起懷疑】
燕三娘盯著她看了幾秒,忽然嗤笑一聲,伸手指了指酒肆裏一個正唾沫橫飛吹噓生意經的行商,又指了指角落裏默默擦酒杯的老夥計。
“看見沒?這雲京城,有錢有勢的,自然處處是路。沒根沒基的,是龍你得盤著,是虎你得臥著。”
她語速依舊快,卻多了幾分市井的辛辣和透徹,“最難的不是沒本錢、沒手藝。最難的是不懂規矩,沒人脈,還護不住自己那點東西。”
“規矩?”薑晞追問。
“各行各業的規矩,碼頭街麵的規矩,官麵上下的規矩。”燕三娘掰著手指,毫不客氣,“哪條線能踩,哪尊佛得拜,哪個窩不能捅,你都得門兒清。不然,今天地痞收保護費,明天同行擠兌你開不了張,後天衙門隨便找個由頭封你的門!你找誰說理去?”
她頓了頓,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薑晞的公服:“就你這身皮,穿著能唬人,也招恨。真想自己做點什麼,這皮是護身符,也是催命符。多少人等著看你笑話,抓你把柄呢?”
這話毫不留情,卻一針見血。
薑晞聽得心頭微沉。
她知道難,卻沒料到是這般盤根錯節。
“至於人脈嗎?”
燕三娘哼笑一聲,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和眼睛,“就得靠這個!
耳朵要靈,眼睛要毒。
哪家商號信譽好,哪家貨郎愛坑人,哪個衙役手黑,哪個書吏能通融......你都得知道點。消息,有時候比銀子還金貴。”
她說著,像是想起什麼,隨口道:“就比如前幾天,永寧坊縱火案鬧得人心惶惶,我這酒肆裏議論的都少了。為什麼呢?大家都怕惹麻煩。”
“但也有人偷偷說,看見生麵孔在火場附近轉悠,不像本地人,穿得挺體麵,卻鬼鬼祟祟的......”
話像隨口一提,說到一半卻戛然而止,她拿起抹布擦櫃台,仿佛剛才隻是閑扯:“行了,就這些。一枚銅錢,就值這麼多話。”
薑晞的心卻猛地一跳!
生麵孔?
穿得體麵?
在火場附近?
這線索看似模糊,卻與她之前的疑慮隱隱吻合!
那黑衣人身手利落,不像普通毛賊,其背後......
她強壓住內心的激動,知道燕三娘點到即止,不會多說。
能透露這一點,已是破例.
畢竟那一枚銅板的錢確實太微不足道了。
“多謝老板娘指點。”薑晞真誠道謝,想了想,從懷裏掏出那塊油紙包好、僅剩的茯苓餅放在櫃台上,“一點心意,不成敬意,味道很好哦。”
燕三娘擦櫃台的動作頓住。
她看看餅,又看看薑晞清瘦的臉龐和包紮的手臂,眼神古怪起來。
“嗬,”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沒拒絕,拿起餅掂了掂,“太醫署的手藝?沈白術那小子給的?”
薑晞一怔:“老板娘認識沈太醫?”
這送禮好像還送得有點尷尬了。
“這京城裏,有點名號的大夫,哪個我不認識?”
燕三娘語氣隨意,卻透著不容小覷的底氣,“那小子心眼不壞,就是......”
話沒說完,擺擺手,“行了,忙你的去,別擋著我做生意,你這一銅錢問了我這麼多的問題。”
這是徹底逐客的意思了。
薑晞再次道謝,轉身離開酒肆。
厚重棉簾落下,隔絕了裏麵的喧囂和煙酒氣。
一走到外麵,陽光刺眼,她卻覺得腦子更清醒,也更沉重。
燕三娘的話像一把鑰匙,為她打開了窺探雲京底層規則的窗。
消息靈通,人脈廣闊,這女人絕不簡單。
而她最後那句關於“生麵孔”的提示,更是價值千金。
隻是,這線索該如何用?
直接告訴謝知非?
說是酒肆老板娘聽來的閑話?
他會信嗎?
會不會反而暴露燕三娘,給她惹麻煩?
她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心裏反複權衡。
不知不覺,又走到永寧坊附近。
案子雖破,街坊們似還心有餘悸,巷口聚著三三兩兩的人,低聲議論著昨晚抓捕的驚險。
薑晞下意識繞開人群,想從另一條僻靜巷子穿行。
巷子幽深,兩側是高高的坊牆。
走到一半,她忽然聽到前麵拐角處傳來壓低的、爭執般的說話聲。
一個聲音有些耳熟,帶著焦急和不甘:“......明明看見了!肯定是他!為什麼不信我?”
另一個聲音老成持重,帶著嗬斥:“閉嘴!不要胡說八道!此事已了,別再節外生枝!惹禍上身!”
“可是......”
“沒有可是!趕緊回去!”
腳步聲響起,像是有人被強行拉走了。
薑晞停下腳步,屏住呼吸,悄悄探出頭。
隻見巷子盡頭,一個穿坊丁服飾的老者,
正拉扯著一個年輕坊丁匆匆離開。
那年輕坊丁不住回頭,臉上帶著憤懣和委屈,嘴裏似乎還在嘟囔著什麼。
薑晞的心猛地提了起來。
那年輕坊丁......不就是昨天在第二個火場附近,她問話時眼神閃爍、欲言又止的那個嗎?
他是不是看見了什麼?
為什麼說“肯定是他”?
那個“他”又是誰?
為什麼老者要阻止他,甚至警告他“惹禍上身”?
案子,真的徹底了結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