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孤臣之心

英國公府邸，坐落在京城西側的勳貴聚居區，府門雖不及成國公府那般煊赫，卻自有一股曆經百年風雨的沉穩與厚重。

當皇帝的鑾駕輕車簡從，毫無征兆地出現在府門前時，整個英國公府依然陷入了一片巨大的慌亂之中。

年近七旬的張維賢，在管家的攙扶下，帶著全家老小，匆忙趕到門口跪迎。

他雖震驚於皇帝的突然到訪，但心中更多的卻是疑惑與一絲早已建立的親近。

“老臣張維賢，叩見陛下！”

他蒼老的身軀伏在地上，聲音洪亮。

“老國公快快請起。”

朱由檢親自下車，快步上前將他扶起，言語間帶著晚輩對長輩的真誠尊敬：

“朕今日不請自來，是有一樁天大的事，想與老國公私下商議，還望國公莫怪朕的唐突。”

這番姿態，讓張維賢心中一暖。他知道，眼前這位天子，對自己始終懷有一份特殊的信任。

當初，天啟皇帝病危，朝局詭譎，正是他與幾位顧命大臣力排眾議，穩定內外，才確保了當時還是信王的朱由檢能夠順利登基，這份“定策之功”，是他們之間最牢固的紐帶。

將皇帝迎入一間僻靜的書房，張維賢屏退了所有下人，親自為朱由檢奉上茶，神情凝重地問道：

“陛下，究竟是何等大事，需您親臨寒舍？”

朱由檢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讓王承恩將那個精致的木匣，呈到了張維賢的麵前。

“老國公，請看。”

張維賢疑惑地打開木匣，取出那份寫著“京營重組”的計劃書。

隻看了幾行，他那雙渾濁的老眼，便驟然一縮，呼吸也變得沉重起來。

清產核資、重組編製、升級裝備......

作為執掌過中軍都督府的老將，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京營的糜爛。

這份計劃書，可謂是字字泣血，每一條都精準地切中了京營的要害。

這無疑是一劑虎狼之藥，但也可能是拯救京營，乃至拯救大明的唯一良方。

隻是，這劑藥實在太猛，猛到足以將整個勳貴集團徹底得罪。

誰來執行，誰就是勳貴公敵，必將身敗名裂，萬劫不複。

張維賢的臉色變幻不定，他緩緩合上計劃書，抬頭看向朱由檢，聲音沙啞地問：

“陛下......您是想讓老臣來做這把刀？”

朱由檢看著他，並不急於讓他表態。他忽然話鋒一轉，歎了口氣道：

“老國公，朕還記得，登基前夜，宮中風聲鶴唳，是您老人家徹夜不眠，坐鎮中樞，才讓朕安然度過。朕今日來，不隻是以君臣之禮，更是以前日信王之情，來向您求教，求助。”

這番話，瞬間拉近了兩人的距離，讓張維賢心中百感交集。

朱由檢繼續道：

“朕想請國公用一頓便飯，就像當年朕在信王府時，偶爾去府上拜會那般。有些話，在朝堂上不能說，在乾清宮不便說，或許，在這飯桌上，我們能說的更透徹些。”

張維賢心中一動，明白了皇帝的苦心，連忙吩咐下去，不多時，幾樣家常小菜和一盤熱氣騰騰的餃子便端了上來。

飯桌上，氣氛沉默而凝重。

張維賢食不知味，腦子裏翻江倒海。

他一生都在為家族的榮光和安穩而活，擁立新君，是他這輩子做的最大的一場豪賭。

如今看來，他賭對了，新君勤政愛民，有中興之誌。

但也正因如此，皇帝的刀鋒才會如此銳利，甚至不惜指向他們這些勳貴。

他最不解的，還是皇帝對魏忠賢的態度。

當初他們這些擁立者，最大的心願便是鏟除閹黨，廓清朝野。

可皇帝登基後，非但沒有立刻處置魏忠賢，反而用他來抄家斂財，這步棋，他實在看不懂，也深感憂慮。

朱由檢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他放下筷子，輕聲說道：

“老國公，您一定在想，朕為何要用魏忠賢，是不是？”

他的聲音不大，卻讓張維賢心頭一震。

“朕知道，您和滿朝諸公，都盼著朕能立刻將那老閹狗千刀萬剮。朕，何嘗不想？”

朱由檢的語氣中帶著一絲與年齡不符的滄桑與沉重：

“但國公啊，如今的大明，是什麼樣子？它就像一個生了惡瘡的病人，肌體早已腐爛，膿血橫流。若用尋常的溫補之藥，早已無用。若不下一劑猛藥，刮骨療毒，等待它的，就隻有死路一條！”

“魏忠賢，就是朕手中一劑最猛的毒藥！”

朱由檢的聲音陡然拔高，眼中閃爍著懾人的光芒：

“朕非不知其為毒，然大明已病入膏肓，不用此等虎狼之藥，如何能起死回生？朕用他，不是信他，而是用他的酷烈，去對付那些比他更毒的蛀蟲！用他的臟，去幹那些朕不便親自動手的臟活！”

“朕知道，這會給朕帶來罵名。但當初您將朕扶上這個位子，難道隻是想讓朕做一個守成之君，眼睜睜看著這江山沉淪嗎？”

朱由檢一字一頓，擲地有聲：

“若能換來大明中興，百姓安康，朕願身負萬世罵名！”

“朕今日親臨國公府，將這份關乎國運的計劃托付於你，正是因為朕知道，這滿朝勳貴之中，唯有您，英國公張維賢，心中還裝著這個國家！您是朕的‘定策元勳’，是朕最信得過的人！”

“朕自登基以來，大刀闊斧，練就了多把寶刀，但是還差一把，一把能斬斷勳貴沉屙的刀。但朕不希望這把刀，是魏忠賢那樣的毒刃。朕希望它是一把忠義之刃，一把救國之刃！”

“朕，需要您做朕的孤臣！”

“以絕殺之勢，肅清京營！”

一番話，如黃鐘大呂，震得張維賢耳膜嗡嗡作響，渾身的熱血在瞬間被點燃。

孤臣！

他看著眼前這位少年天子眼中那團熊熊燃燒的火焰，看著他臉上那份不容置疑的決絕與擔當，他心中所有的疑慮、所有的權衡，在這一刻盡數煙消雲散。

他終於明白了皇帝的苦心和宏圖。

他當初擁立的，已經不是一個孩子了，而是一位真正有魄力、有手段的君主！

“噗通”一聲，張維賢老淚縱橫，再次跪倒在地，這一次，是心悅誠服，是肝膽相照。

“老臣......明白了！老臣這條命，是陛下給的！老臣願為陛下手中之刃！願為大明孤臣！肝腦塗地，萬死不辭！”

......

從英國公府出來，朱由檢的心情卻並未輕鬆多少。說服了張維賢，隻是萬裏長征的第一步。

改革，最需要的是什麼？是錢！

他直接返回皇城，來到了存放抄家所得的內承運庫。

庫門打開，寶光四溢。

除了那近四百萬兩現銀，更多的是堆積如山的奇珍異寶、古玩字畫，還有厚厚幾大箱的地契、房契、以及一些鹽引、商號的股份文書。

朱由檢看著這些財富，第一次感到了頭疼。

白銀好用，直接撥付便是。

可這些東西，怎麼變現？怎麼估值？

那些田產和商股，又該如何管理和經營，才能讓它們持續不斷地為自己創造財富？

他意識到，自己缺人才，尤其是專業的財務管理人才。

靠戶部那些官僚？他們隻會做假賬。靠自己？他懂的是現代企業管理，對大明的經濟體係一知半解。

他需要一個CFO，一個能為他打理這筆龐大資產，讓錢生錢的專業人士。

思來想去，朱由檢再次召來了魏忠賢。

“魏伴伴。”

“奴婢在。”

“你替朕辦件事。”

朱由檢指著庫房裏的琳琅滿目：

“給朕找一個人，一個精通算學，最好還懂些商賈之道的人。朕要他背景幹淨，與朝中各派勢力沒有瓜葛。朕要用他，來替朕管好這個錢袋子。”

魏忠賢看著那些曾經可能屬於自己的財富，如今卻要為皇帝找人來打理，心中五味雜陳，但還是恭敬地應下：

“皇爺放心，奴婢一定在全天下，為您尋來這樣一位能人。”

朱由檢點點頭，目光再次投向那堆積如山的財富。

刀已備好，糧草漸豐。

大明這艘即將沉沒的巨輪，在他的手中，開始緩緩地、艱難地，轉向了一個全新的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