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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技術萌芽

內承運庫的寶光,並未讓朱由檢感到絲毫的輕鬆。

財富隻是工具,如何將工具轉化為國力,需要的是能工巧匠。

他缺的,正是這樣的人。

魏忠賢領了聖命,心中也是一片茫然。

精通算學?懂商賈之道?還要背景幹淨?

這等人物,在大明朝簡直是鳳毛麟角。

讀書人以“士農工商”為序,視錢財為阿堵物,談算學為鄙事;而真正的商賈,又多與官場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何來“背景幹淨”一說?

但他不敢違逆皇帝的意誌。

回到司禮監,他立刻命人將京中所有衙門的官員履曆,尤其是那些冷衙門的卷宗,全部搬了過來。

他如今揣摩上意,已頗有心得。

皇帝要的人,絕非尋常科舉正途上的人物,必然是些身懷“奇技”、不為世俗所容的“怪才”。

燭火之下,魏忠賢耐著性子,一卷一卷地翻閱著。

戶部、工部的官員履曆,他大多略過,這些人油滑世故,早已在官場這個大染缸裏浸透了,絕不符合“幹淨”二字。

他的目光,更多地停留在了欽天監、太醫院、翰林院這些看似清貴、實則權力邊緣的機構上。

夜深人靜,當他翻到一卷欽天監的舊檔時,一個名字和其後的批注,引起了他的注意。

“徐光啟,字子先,南直隸鬆江府人。萬曆二十八年進士......現任欽天監監副。此人......不務正道,癡迷西夷之學,尤擅幾何、測量之術,常與西洋傳教士利瑪竇等人往來,言必稱‘實學’,與監內同僚多有齟齬,不堪大用。”

批注的字跡,帶著明顯的不屑與鄙夷。

魏忠賢的眼睛卻亮了。

西夷之學?幾何?測量?

這不正是算學的一種嗎?

而且,此人官職不高,又因“癡迷西學”而受排擠,與朝中黨派瓜葛不深,恰好符合“背景幹淨”的要求。

最重要的是,“不為世俗所容”這一點,似乎精準地搔到了新君的癢處。

魏忠賢隱約覺得,這個叫徐光啟的老頭,或許就是皇帝要找的那塊“他山之石”。

他不敢怠慢,立刻將這份履曆單獨抽出,親自前往乾清宮複命。

當朱由檢從魏忠賢口中聽到“徐光啟”這三個字時,他整個人如同被一道閃電劈中,手中的茶杯“哐當”一聲落在地毯上,茶水濺濕了龍袍的一角。

“你說誰?”

他的聲音因極度的震驚而微微發顫。

“回皇爺,此人名叫徐光啟,是欽天監的一個監副......”

魏忠賢被皇帝的反應嚇了一跳,連忙將履曆呈上。

朱由檢一把奪過,目光死死地盯著那幾個字。

徐光啟!

這個名字,在陳遠的記憶裏,是與明末那段黑暗曆史中為數不多的科技之光緊緊聯係在一起的!

《幾何原本》的翻譯者,《農政全書》的作者,中國近代科學的偉大先行者!

一個真正睜眼看過世界,試圖用科學救國的巨人!

他竟然還活著!

而且就在這京城,就在這欽天監裏,被當做一個“不堪大用”的邊緣人物,默默無聞!

朱由檢的心中瞬間掀起了滔天巨浪,那是一種在廢墟中發現絕世瑰寶的狂喜。

他原以為自己要從零開始,卻沒想到,這個時代最頂尖的“技術總監”,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傳!立刻傳他入宮見朕!不,朕親自去見他!”

朱由檢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讓他到西暖閣候著,朕要單獨見他!”

半個時辰後,一位身著五品官服,須發皆白,但精神矍鑠,眼神清亮的老者,懷著滿腹的困惑與不安,走進了西暖閣。

正是徐光啟。

他跪地行禮,心中卻在打鼓。

自己隻是一個在欽天監修曆法、測星象的閑官,多年來因治學理念不同,早已被同僚排擠,聖上深夜召見,所為何事?

“平身,賜座。”

朱由檢的聲音出乎意料的溫和。

他仔細打量著眼前這位曆史上的科學巨匠。

徐光啟的臉上刻滿了歲月的風霜,但那雙眼睛裏,卻閃爍著一種超越時代的理性和探究的光芒,沒有絲毫官場中人的圓滑與諂媚。

朱由檢沒有考校他任何關於算學、天文的知識,那無異於班門弄斧。

他需要確認的,是更深層次的東西——這個人的世界觀,是否與自己這個來自四百年後的靈魂,在同一個頻道上。

暖閣內一片寂靜,隻有炭火偶爾發出的“嗶剝”聲。

朱由檢沉默了許久,忽然開口,問出了一個石破天驚的問題。

“徐愛卿,朕問你。近些年來,陝西大旱,河南飛蝗,山東地震,京畿亦時有天象示警。朝野上下,人心惶惶,皆言此乃上天示警,是我大明氣數將盡之兆。就連欽天監的官員,也多有此論。對此,你怎麼看?”

這個問題,如同一塊巨石,狠狠砸入徐光啟的心湖。

這是在考校他的忠誠?還是在試探他的學識?

天人感應,君權神授,這是千百年來顛撲不破的至理。

作為一個臣子,最穩妥的回答,莫過於順著皇帝的話,大談“君王當修德以應天意”,然後獻上幾句無關痛癢的祥瑞之言。

但徐光啟不是那樣的臣子。

這個問題,恰恰觸動了他一生治學所堅持的根本,也觸動了他多年來因不被理解而鬱結於心的憤懣。

他霍然起身,蒼老的臉龐因激動而漲紅,竟忘了君臣之禮,聲音中帶著一股壓抑不住的憤慨:

“陛下!臣以為,此等‘氣運’之說,純屬虛無縹緲之妄言!”

此言一出,侍立在旁的王承恩臉色都白了。

徐光啟卻渾然不覺,他仿佛不是在對皇帝說話,而是在與那些將世間萬物都歸於玄學的腐儒辯論。

“臣治曆法、觀星象數十年,又與西夷學者交流印證。深知天道氣象,自有其運行之規律!日食月食,乃天體運行之必然;旱澇蝗災,乃地氣節令之失調!此皆為自然之理,與國之興衰、人之德行,皆無幹係!”

“欽天監那幫人,隻會抱著祖宗的舊曆,因循守舊,測算屢屢出錯,便以‘天意難測’為由搪塞!此乃無能之輩的托詞,更是禍國殃民的謬論!”

他的聲音越來越激昂,胸膛劇烈地起伏著:

“若事事皆歸於天命,聽天由命,那還要我等臣子何用?還要陛下這萬民之主何用?”

他猛地朝朱由檢長揖及地,聲音鏗鏘有力,振聾發聵:

“天降大旱,為人君者,不應焚香禱告,而應興修水利,引水灌溉!地生蝗災,為人君者,不應坐等天譴,而應廣派人力,捕殺滅蝗!天道無情,而人有可為!為人君者,當為萬民表率,不信天,不認命,與天爭時,與地爭利,為天下蒼生,爭一線生機!”

“這,才是為人君者,真正的‘替民爭命’之道啊!”

暖閣之內,死一般的寂靜。

王承恩早已嚇得魂不附體,他從未見過有臣子敢在皇帝麵前如此“大逆不道”。

然而,龍椅之上的朱由檢,眼中卻迸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光彩。

“好!說得好!”

他猛地一拍禦案,竟長身而起,快步走到徐光啟麵前,親手將這位須發皆白的老臣扶起。

“好一個‘替民爭命’!朕尋遍朝野,等的就是你這句話!”

朱由檢的雙手緊緊握住徐光啟的手臂,那份激動與欣賞,發自肺腑,毫無矯飾。

在這一刻,他知道,自己找到了。

他找到了這個時代,能夠與他並肩,用理性和科學對抗愚昧與天命的,第一個真正的戰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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