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內承運庫的寶光,並未讓朱由檢感到絲毫的輕鬆。
財富隻是工具,如何將工具轉化為國力,需要的是能工巧匠。
他缺的,正是這樣的人。
魏忠賢領了聖命,心中也是一片茫然。
精通算學?懂商賈之道?還要背景幹淨?
這等人物,在大明朝簡直是鳳毛麟角。
讀書人以“士農工商”為序,視錢財為阿堵物,談算學為鄙事;而真正的商賈,又多與官場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何來“背景幹淨”一說?
但他不敢違逆皇帝的意誌。
回到司禮監,他立刻命人將京中所有衙門的官員履曆,尤其是那些冷衙門的卷宗,全部搬了過來。
他如今揣摩上意,已頗有心得。
皇帝要的人,絕非尋常科舉正途上的人物,必然是些身懷“奇技”、不為世俗所容的“怪才”。
燭火之下,魏忠賢耐著性子,一卷一卷地翻閱著。
戶部、工部的官員履曆,他大多略過,這些人油滑世故,早已在官場這個大染缸裏浸透了,絕不符合“幹淨”二字。
他的目光,更多地停留在了欽天監、太醫院、翰林院這些看似清貴、實則權力邊緣的機構上。
夜深人靜,當他翻到一卷欽天監的舊檔時,一個名字和其後的批注,引起了他的注意。
“徐光啟,字子先,南直隸鬆江府人。萬曆二十八年進士......現任欽天監監副。此人......不務正道,癡迷西夷之學,尤擅幾何、測量之術,常與西洋傳教士利瑪竇等人往來,言必稱‘實學’,與監內同僚多有齟齬,不堪大用。”
批注的字跡,帶著明顯的不屑與鄙夷。
魏忠賢的眼睛卻亮了。
西夷之學?幾何?測量?
這不正是算學的一種嗎?
而且,此人官職不高,又因“癡迷西學”而受排擠,與朝中黨派瓜葛不深,恰好符合“背景幹淨”的要求。
最重要的是,“不為世俗所容”這一點,似乎精準地搔到了新君的癢處。
魏忠賢隱約覺得,這個叫徐光啟的老頭,或許就是皇帝要找的那塊“他山之石”。
他不敢怠慢,立刻將這份履曆單獨抽出,親自前往乾清宮複命。
當朱由檢從魏忠賢口中聽到“徐光啟”這三個字時,他整個人如同被一道閃電劈中,手中的茶杯“哐當”一聲落在地毯上,茶水濺濕了龍袍的一角。
“你說誰?”
他的聲音因極度的震驚而微微發顫。
“回皇爺,此人名叫徐光啟,是欽天監的一個監副......”
魏忠賢被皇帝的反應嚇了一跳,連忙將履曆呈上。
朱由檢一把奪過,目光死死地盯著那幾個字。
徐光啟!
這個名字,在陳遠的記憶裏,是與明末那段黑暗曆史中為數不多的科技之光緊緊聯係在一起的!
《幾何原本》的翻譯者,《農政全書》的作者,中國近代科學的偉大先行者!
一個真正睜眼看過世界,試圖用科學救國的巨人!
他竟然還活著!
而且就在這京城,就在這欽天監裏,被當做一個“不堪大用”的邊緣人物,默默無聞!
朱由檢的心中瞬間掀起了滔天巨浪,那是一種在廢墟中發現絕世瑰寶的狂喜。
他原以為自己要從零開始,卻沒想到,這個時代最頂尖的“技術總監”,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傳!立刻傳他入宮見朕!不,朕親自去見他!”
朱由檢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讓他到西暖閣候著,朕要單獨見他!”
半個時辰後,一位身著五品官服,須發皆白,但精神矍鑠,眼神清亮的老者,懷著滿腹的困惑與不安,走進了西暖閣。
正是徐光啟。
他跪地行禮,心中卻在打鼓。
自己隻是一個在欽天監修曆法、測星象的閑官,多年來因治學理念不同,早已被同僚排擠,聖上深夜召見,所為何事?
“平身,賜座。”
朱由檢的聲音出乎意料的溫和。
他仔細打量著眼前這位曆史上的科學巨匠。
徐光啟的臉上刻滿了歲月的風霜,但那雙眼睛裏,卻閃爍著一種超越時代的理性和探究的光芒,沒有絲毫官場中人的圓滑與諂媚。
朱由檢沒有考校他任何關於算學、天文的知識,那無異於班門弄斧。
他需要確認的,是更深層次的東西——這個人的世界觀,是否與自己這個來自四百年後的靈魂,在同一個頻道上。
暖閣內一片寂靜,隻有炭火偶爾發出的“嗶剝”聲。
朱由檢沉默了許久,忽然開口,問出了一個石破天驚的問題。
“徐愛卿,朕問你。近些年來,陝西大旱,河南飛蝗,山東地震,京畿亦時有天象示警。朝野上下,人心惶惶,皆言此乃上天示警,是我大明氣數將盡之兆。就連欽天監的官員,也多有此論。對此,你怎麼看?”
這個問題,如同一塊巨石,狠狠砸入徐光啟的心湖。
這是在考校他的忠誠?還是在試探他的學識?
天人感應,君權神授,這是千百年來顛撲不破的至理。
作為一個臣子,最穩妥的回答,莫過於順著皇帝的話,大談“君王當修德以應天意”,然後獻上幾句無關痛癢的祥瑞之言。
但徐光啟不是那樣的臣子。
這個問題,恰恰觸動了他一生治學所堅持的根本,也觸動了他多年來因不被理解而鬱結於心的憤懣。
他霍然起身,蒼老的臉龐因激動而漲紅,竟忘了君臣之禮,聲音中帶著一股壓抑不住的憤慨:
“陛下!臣以為,此等‘氣運’之說,純屬虛無縹緲之妄言!”
此言一出,侍立在旁的王承恩臉色都白了。
徐光啟卻渾然不覺,他仿佛不是在對皇帝說話,而是在與那些將世間萬物都歸於玄學的腐儒辯論。
“臣治曆法、觀星象數十年,又與西夷學者交流印證。深知天道氣象,自有其運行之規律!日食月食,乃天體運行之必然;旱澇蝗災,乃地氣節令之失調!此皆為自然之理,與國之興衰、人之德行,皆無幹係!”
“欽天監那幫人,隻會抱著祖宗的舊曆,因循守舊,測算屢屢出錯,便以‘天意難測’為由搪塞!此乃無能之輩的托詞,更是禍國殃民的謬論!”
他的聲音越來越激昂,胸膛劇烈地起伏著:
“若事事皆歸於天命,聽天由命,那還要我等臣子何用?還要陛下這萬民之主何用?”
他猛地朝朱由檢長揖及地,聲音鏗鏘有力,振聾發聵:
“天降大旱,為人君者,不應焚香禱告,而應興修水利,引水灌溉!地生蝗災,為人君者,不應坐等天譴,而應廣派人力,捕殺滅蝗!天道無情,而人有可為!為人君者,當為萬民表率,不信天,不認命,與天爭時,與地爭利,為天下蒼生,爭一線生機!”
“這,才是為人君者,真正的‘替民爭命’之道啊!”
暖閣之內,死一般的寂靜。
王承恩早已嚇得魂不附體,他從未見過有臣子敢在皇帝麵前如此“大逆不道”。
然而,龍椅之上的朱由檢,眼中卻迸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光彩。
“好!說得好!”
他猛地一拍禦案,竟長身而起,快步走到徐光啟麵前,親手將這位須發皆白的老臣扶起。
“好一個‘替民爭命’!朕尋遍朝野,等的就是你這句話!”
朱由檢的雙手緊緊握住徐光啟的手臂,那份激動與欣賞,發自肺腑,毫無矯飾。
在這一刻,他知道,自己找到了。
他找到了這個時代,能夠與他並肩,用理性和科學對抗愚昧與天命的,第一個真正的戰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