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由檢與徐光啟在西暖閣內的一席長談,成了崇禎初年一個不為人知的轉折點。
沒有人知道,那個風雪之夜,大明朝的君與臣,究竟談了些什麼。
人們隻知道,第二天的早朝,發生了一件讓所有人都瞠目結舌的事情。
皇極殿上,朱由檢當著文武百官的麵,下了一道石破天驚的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惟治國之道,在乎務實。欽天監監副徐光啟,學貫中西,通曉實學,憂國為民,赤心可鑒。特擢升為工部右侍郎,加太子少保銜。另,於內廷專設‘格物院’,由徐光啟領其事,總領院務。”
“格物院”?
滿朝文武麵麵相覷,這是個什麼衙門?
六部九卿之中,從未有過如此建製。
朱由檢仿佛看穿了他們的疑惑,聲音清朗地繼續宣布:
“格物院,暫隸內廷,不歸外朝管轄。其職有三:一,總理內帑賬目,清查田契商股,核算天下錢糧稅賦,為朕之私庫參謀;二,專司研究軍械火器之改良,凡神機營火銃、紅夷大炮之鑄造、演練,皆由其督造監察;三,統籌天下水利、農桑、曆法之改進,凡有益於國計民生之新法、新具,皆可試行推廣。”
“嗡!”
整個大殿,瞬間炸開了鍋。
這個所謂的“格物院”,權力之大,簡直駭人聽聞!
總理內帑,這是伸手進了皇帝的錢袋子,更是變相地染指了戶部的財權!
督造軍械,這是直接插手了兵部和工部的核心職能!
統籌水利農桑,這更是將手伸向了地方民政!
更讓他們無法接受的是,這樣一個權勢熏天的機構,竟然交給了徐光啟這麼一個多年來被主流官場排斥的“怪人”,而且還“暫隸內廷”,完全繞開了他們這些外朝文官的監督和製衡!
短暫的震驚過後,是排山倒海般的反對。
都察院左都禦史劉宗周第一個出列,他須發戟張,義正言辭地叩首道:
“陛下,萬萬不可!祖宗成法,六部治國,各司其職,此乃國之根本!今陛下另設內廷衙門,侵奪外朝職權,是為亂政!況且,所謂‘格物’,不過是算學、營造此等末流之術,乃奇技淫巧爾!以奇技淫巧之臣,領國之重器,必將禍亂朝綱,動搖國本!請陛下收回成命,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臣附議!徐光啟癡迷西學,其心可誅,豈能委以重任!”
“請陛下三思!內廷幹政,乃取亂之道啊!”
一時間,彈劾的奏章如同雪片一般。言官們慷慨激昂,引經據典,將朱由檢的行為,痛斥為“不敬祖宗”、“寵信小人”、“動搖國本”的昏聵之舉。
朱由檢冷冷地坐在龍椅上,看著底下那一張張“忠心耿耿”的臉,心中沒有絲毫波瀾。他早已料到會有此一幕。
待他們稍稍安靜,朱由檢才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大殿的每一個角落:
“眾卿之言,朕都聽見了。”
他目光一掃,落在劉宗周身上:
“劉禦史說,格物之學,是奇技淫巧?”
“然也!”劉宗周傲然道。
“好。”
朱由檢點點頭:
“那朕問你,遼東建奴鐵騎肆虐,我大明將士浴血搏殺,死傷慘重。若有更犀利之火銃,能於百步之外洞穿敵甲,讓我大明將士少死一人,此算不算奇技淫巧?”
劉宗周一滯,不知如何回答。
朱由檢又轉向戶部尚書李長庚:
“李尚書,朕再問你,黃河泛濫,萬千百姓流離失所。若有更精妙之水利之法,能築牢大堤,疏通河道,讓我萬千子民免受魚腹之災,此又算不算奇技淫巧?”
李長庚額頭冒汗,支吾不言。
朱由檢猛地站起身,聲音陡然轉厲:
“能富國強兵,能安民濟世之學,在爾等口中,竟成了‘奇技淫巧’!那朕倒要問問,爾等日日空談心性,口誦經義,可能為朕退建奴一兵一卒?可能為朕多收一石糧食?可能讓我大明江山,長治久安?”
“爾等不能!爾等隻會黨同伐異,固步自封!朕今日設立格物院,就是要告訴你們,從今往後,在大明,能做實事者上,空談誤國者下!此事,朕意已決,再有非議者,以阻撓國政論處!”
“退朝!”
說罷,朱由檢一甩龍袍,在一片死寂中,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皇極殿。
朝堂上的風暴,很快便傳遍了整個京城。
皇帝的獨斷專行和對“實學”的推崇,讓整個士大夫階層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冒犯和危機。
而與此同時,另一場風暴,正在勳貴集團內部悄然醞釀。
英國公張維賢,自那日皇帝親臨府邸之後,便對外宣稱自己年老體衰,偶感風寒,閉門謝客,一連數日都未曾上朝。
這個舉動,在勳貴們看來,極不尋常。
成國公府內,朱純臣坐在太師椅上,麵色陰沉地聽著管家的回報。
“張老國公是真的病了?”
“回公爺,府門緊閉,連太醫院的院使去探望,都被擋了回來,隻說是一些老毛病,靜養即可。”
朱純臣的眼中閃過一絲狐疑。
他太了解張維賢了,那老家夥身體硬朗得很,早年軍旅生涯,筋骨比年輕人都結實。
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皇帝去過之後就病了?
他越想越覺得不對勁,當即起身:
“備轎,老夫要親自去探望探望這位老哥哥。”
英國公府,張維賢的書房內,他正與一名心腹幕僚對著幾張京營防區的草圖低聲商議著什麼。
聽聞成國公親自登門,他眼中閃過一絲無奈,對幕僚使了個眼色,後者立刻將圖紙收起,從密道退了出去。
張維賢換上一副疲憊的神情,讓人將朱純臣請了進來。
“哎呀,老哥哥,您這是怎麼了?聽聞您玉體違和,小弟我這心裏,可是焦急得很呐!”
朱純臣一進門,便滿臉關切地說道。
“勞煩兄弟掛心了,不過是些老毛病,不礙事,不礙事。”張維賢有氣無力地擺了擺手。
朱純臣在他對麵的椅子上坐下,屏退了下人,這才壓低了聲音,試探著問道:
“老哥哥,你我兄弟多年,有些話,我就不藏著掖著了。前幾日,陛下親臨府上,究竟所為何事?如今朝堂上為了那個什麼‘格物院’鬧得沸沸揚揚,陛下這心思,真是越來越讓人看不透了。”
張維賢心中一凜,知道正題來了。
他歎了口氣,道:
“陛下不過是來問問老臣一些軍中舊事罷了。至於朝堂之事,我這把老骨頭,也管不了咯。”
“軍中舊事?”
朱純臣的眼神銳利起來:
“是遼東的舊事,還是......京營的舊事?”
張維賢沉默不語。
朱純臣見狀,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他站起身,語氣也冷了下來:
“張維賢,我們這些人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祖宗的基業傳到我們手上,不容易。你可不要因為陛下給了你幾分薄麵,就忘了自己姓什麼,忘了咱們這些兄弟!”
這番話,已經近乎威脅。
張維賢緩緩地抬起頭,那雙渾濁的老眼中,卻射出從未有過的精光。他扶著桌子,也站了起來,聲音不大,卻字字如鐵:
“朱純臣,我隻知我姓張,是大明的英國公,食大明俸祿,受皇恩浩蕩!祖宗的基業,是用來保家衛國的,不是讓你們這些不肖子孫拿來中飽私囊,蛀空國本的!”
“你!”
朱純臣氣得臉色鐵青,指著他,手指都在發抖。
“我勸你一句。”
張維賢的聲音愈發冰冷:
“當今陛下,非先帝可比。有些事,該收手了。否則,等到屠刀落下的時候,悔之晚矣!”
“好!好!好!”
朱純臣怒極反笑:
“張維賢,你這是鐵了心要給皇帝當狗了!我倒要看看,你這條老狗,能有什麼好下場!”
他猛地一甩袖子,拂落了桌上的一個茶杯,摔得粉碎。
“我們走著瞧!”
朱純臣怒氣衝衝地離去,兩家百年世交,在這一刻,徹底決裂。
張維賢獨自站在書房內,看著地上的瓷器碎片,久久無言。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便是勳貴集團的公敵,前路將是萬丈深淵。
但他沒有後悔。
因為他知道,自己身後站著的,是那個一心要“替民爭命”的年輕天子。
是明知大明國運已盡,卻依然奮力一搏的大明天子。
恍惚間,才反應過來,大明天子姓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