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與朱純臣的決裂,對張維賢而言,是痛苦的,卻也是一種解脫。
他徹底斬斷了與過去利益集團的最後一絲牽絆,將自己完全置於了“孤臣”的位置上。
從此以後,他唯一的依靠,便是皇帝的信任;唯一的目的,便是完成皇帝托付的使命。
他稱病的府邸,成了一座最安全的堡壘,也成了京營重組計劃最隱秘的指揮所。
白日裏,府門緊閉,謝絕一切訪客;到了夜晚,幾名他親自挑選的、絕對可靠的舊部,才會化裝成仆役、郎中,從側門悄然進入,向他彙報一日的調查所得。
張維賢戎馬一生,執掌過中軍都督府,自認為對京營的腐朽與敗壞,有著足夠清醒的認識。他知道這裏麵有貓膩,有空餉,有克扣,但他以為,那不過是肌膚之癬,尚不至傷筋動骨。畢竟,這是天子腳下,拱衛京師的根本,再怎麼糜爛,總該有個底線。
然而,隨著調查的深入,一份份觸目驚心的密報擺在他的書案上時,他才駭然發現,自己錯得有多麼離譜。
京營,早已沒有了底線。它不是生了癬,而是從骨髓裏就已經徹底爛透了。
第一份密報,來自五軍營。
“......查,五軍營在冊總兵力八萬,經核實,各衛所實際在營操練者,不足兩萬。餘下六萬空額,半數為早已亡故或逃散之軍戶,其名額被各級軍官冒領;另一半,則為京中勳貴、官員之子弟、家奴掛名,平日從不點卯,隻在發餉之日,由管家代領......”
張維賢看著那“六萬空額”的字樣,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
這意味著,朝廷每年撥付的八萬人的糧餉,有四分之三,直接流入了私人的口袋!
他強忍著怒火,打開了第二份關於三千營的密報。三千營乃是京營的精銳騎兵,理應是戰力最強的部隊。
“......查,三千營在冊戰馬五千匹,皆為良種蒙古馬。然巡查馬廄,隻見老弱病馬不足千匹,骨瘦如柴,不堪驅馳。據馬夫私下透露,良馬早已被將領們或變賣,或充作私用。營中所謂騎兵,多為市井無賴,招募而來充數,平日隻習花槍,作儀仗之用,竟有半數不識騎術......”
張維賢的手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
不識騎術的騎兵?這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這哪裏是軍隊,分明就是一個演戲的草台班子!
他顫巍巍地拿起最後一份,關於神機營的報告。
神機營是大明的火器部隊,是他寄予厚望的力量。
“......查,神機營武庫,封存火銃萬餘杆。開箱查驗,十之七八鏽蝕不堪,銃管內塞滿泥土蛛網。火藥庫潮濕陰冷,所存火藥多已結塊失效。營中操演,為節省火藥,常以竹筒代之,隻聽響動,不見彈丸。有老兵言,營中火銃,十放九炸,操演時,兵士距銃十步開外,唯恐傷及自身......”
“啪!”
張維賢再也控製不住,一掌狠狠地拍在桌上,那份薄薄的密報,仿佛有千鈞之重,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出一幅恐怖的畫麵:
一旦敵軍兵臨城下,五軍營拿出來的是老弱病殘,三千營推出的是不會騎馬的無賴,神機營舉起的是一堆會炸膛的廢鐵......
那將不是一場保衛戰,而是一場單方麵的屠殺!
北京城,這座看似固若金湯的帝國心臟,實際上,竟是一座不設防的空城!
一股徹骨的寒意,從他的腳底板,直衝天靈蓋。
他終於明白了,為什麼那位年輕的天子,會如此決絕,會不惜得罪滿朝文武,也要推行新政。
因為,再不刮骨療毒,大明就真的要亡了!
這一刻,他心中的恐懼,甚至超過了憤怒。
他該如何向皇帝彙報這一切?
將這份血淋淋的真相,赤裸裸地擺在那位年輕君主的麵前,會不會將他最後一絲希望也擊垮?
張維賢在書房裏來回踱步,一夜未眠。
燭火搖曳,將他蒼老的身影投在牆上,顯得如此孤單而沉重。
天快亮時,他終於做出了決定。
這件事,必須上報,而且要原原本本,不加任何修飾。
皇帝需要的不是粉飾的太平,而是殘酷的真相。隻有讓皇帝看清楚這膿瘡爛到了何種地步,才能下定決心,用最鋒利的刀,將其徹底剜除!
“皇城安了,京城也必須要安。”
他喃喃自語,眼神重新變得堅定。
他將幾份密報的核心內容,謄抄在一份奏疏上,封入密匣,然後換上一身不起眼的便服,趁著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獨自一人,從府邸的後門悄然離開。
然而,他並不知道,在他走出後門的那一刻,街角一處黑暗的屋簷下,一個賣早點的貨郎,看似不經意地抬了抬頭,將他的身影牢牢記在心裏。
一刻鐘後,一匹快馬從另一條胡同裏疾馳而出,直奔成國公府。
朱純臣的府邸,書房內依舊燈火通明。他顯然也一夜未睡。
當眼線將張維賢秘密入宮的消息稟報上來時,他正在用一塊絲綢,慢條斯理地擦拭著一柄家傳的寶劍。
“去了多久了?”他的聲音平靜得可怕。
“回公爺,剛走,看方向,是往皇城東華門去的。”
“知道了,下去吧。”
眼線退下,書房內恢複了死寂。
朱純臣停止了擦拭的動作,他舉起寶劍,借著燭光,看著劍刃上反射出的自己那張陰鷙的臉。
“老東西......你這是在逼我啊。”
他輕聲說道,語氣中沒有憤怒,隻有一種冰冷的決斷。
“你想讓陛下斷了我們所有人的活路?”
他緩緩地將寶劍歸鞘,發出“噌”的一聲輕響。
“可惜,你太老了,也太天真了。你以為,京營隻是我們這些勳貴在爛嗎?”
陰影中,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詭異的笑容,身影在燭火的搖曳下,幻滅不定。
“這盤棋,你一個人,是下不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