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於朱允熥來說,在吳王府的這些眼線麵前,做好一個基本的偽裝就足夠了。
雙日淩空,其實不代表什麼。
隻是證明,他朱允熥現在可以上桌吃飯,甚至可以搶朱允炆的飯吃了。
但是這還遠遠不夠。
隻要朱允炆登臨大寶這件事不改變,那削藩就不會改變。
削藩不變,叔叔朱棣就依然會打上應天府。
他朱允熥的結局依然淒慘無比。
所以,他爭的不是皇位。
是與天爭命!
朱允炆!
不是兄弟我心狠啊......
吳王府上,朱允熥的臉上帶著淡淡的冷意。
老頭接二連三的試探,幾乎都被他擋回去了。
但是光這樣還是不夠的。
沒一會,趙瑞帶著些許諂媚的聲音和姿態來到了朱允熥的麵前:
“殿下,您昨日讓我去給你找的能工巧匠和特殊材料,今天已經有了第一批了,您要不來看看?”
朱允熥正準備跟著趙瑞去看看。
誰知道宮裏就來人,老爺子召見!
............
朱允熥剛踏進奉天殿側殿的門檻,一股無形的威壓便兜頭罩下,幾乎讓他呼吸一窒。
殿內光線有些幽暗,巨大的空間裏隻有腳步聲在冰冷的金磚地上回響。
朱元璋並未坐在龍椅上,而是背對著殿門,負手立於雕花木窗前。
窗外天色陰沉,將他的背影襯得如同一尊鐵像。
朱允炆比他早到一步,垂手侍立在稍遠些的地方,素白孝服襯得他臉色愈發蒼白,眉宇間是恰到好處的恭謹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哀戚。
他飛快地瞥了朱允熥一眼,眼神複雜,隨即又低垂下去。
朱允熥走到殿中,撩袍跪下:“孫兒朱允熥、朱允炆,叩見皇爺爺。”
朱元璋沒有轉身,那蒼老卻依舊渾厚的聲音帶著冷硬,直接砸了過來:
“咱聽說,吳王府近來,熱鬧得很哪?”
朱允熥心頭一跳,麵上卻不動聲色:
“回皇爺爺,府邸新立,事務繁雜,是有些忙碌。”
“忙?”
朱元璋猛地轉過身,鷹隼般的目光瞬間鎖定了朱允熥,銳利得仿佛要刺穿他的皮肉,“忙著搜羅奇技淫巧?忙著打造什麼會唱歌的鐘、千裏傳音的管子、永世不褪的墨水?還有那平地生煙的戲法玩意兒?”
“而且,你吳王府新嗎?你開府也有三月餘了吧?”
他每說一樣,聲音就拔高一分,最後幾乎是厲聲喝問,在空曠的大殿裏激起回音。
“朱允熥!你可知你是什麼身份?”
朱允熥清晰地感覺到身側朱允炆微微繃緊的身體,以及那幾乎難以抑製的一絲快意。
“孫兒惶恐!”
朱允熥俯首,額頭貼在冰涼的金磚上:
“孫兒......孫兒隻是見文華殿議政,涉及工造、軍械、訊息傳遞諸多實務,深感自身學識淺薄。故......故想尋些新奇匠人,了解些機巧門道,或能為日後......日後分憂皇爺爺、分憂社稷,多添一分見識,多增一分底氣。絕非沉溺享樂,荒廢正務!”
他語氣懇切,帶著年輕人特有的那種急於證明自己的惶惑。
“見識?底氣?”
朱元璋冷笑一聲,一步步從窗邊走下,龍靴踏在磚上,聲音沉重:
“靠那些歪門邪道?靠那些戲子伶人的把戲?咱讓你入文華殿觀政,是讓你學治國安邦的經緯大道!是讓你體察民情、洞悉時弊!不是讓你去琢磨那些上不得台麵的奇技淫巧!”
他走到朱允熥麵前,居高臨下,那股開國帝王的鐵血煞氣幾乎凝成實質:
“堂堂皇子皇孫,心思流於匠作小道,荒廢聖賢書,懈怠朝政,此乃自甘墮落!如何承繼祖宗基業?如何擔得起這萬裏江山?”
朱允炆適時地微微抬頭,眼中適時地流露出“痛心疾首”和“深以為然”的神色。
訓斥的餘音還在殿梁間嗡嗡回蕩,朱元璋的目光掠過俯首認錯的朱允熥,最終定格在朱允炆身上,那嚴厲的語調似乎緩和了一絲,卻帶著更深沉的考量:
“你們二人,皆在文華殿聽政。然根基不穩,學識駁雜,需大儒時時提點,以正其心,以明其誌。”
他頓了頓,目光投向殿外,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傳,方孝孺。”
這個名字如同一顆石子投入死水,朱允炆眼中瞬間掠過一絲難以掩飾的狂喜,身體都下意識地挺直了幾分。
方孝孺!
天下聞名的大儒,學問淵深,氣節剛烈,聲名清貴!
若能得其為師,不僅是學問的進益,更是儲位之爭中一張分量極重的清流王牌!
朱允熥伏地的臉上,嘴角卻幾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
方孝孺?
那個滿腦子“正統”、“禮法”,把“忠孝節義”刻在骨頭縫裏的老頑固?
皇爺爺這是要用這柄“禮教之劍”,來給自己這匹“脫韁野馬”套上籠頭?
還是......想看看這柄劍,能把自己削成什麼樣子?
沉重的殿門外,腳步聲由遠及近。
一個身影出現在門口,逆著殿外慘淡的天光,緩緩步入。
來人約莫四十許年紀,身形清瘦,穿著一身洗得發白卻漿熨得一絲不苟的深青色儒衫,步履沉穩。
他麵容清臒,雙頰微陷,顴骨略高,眉宇間仿佛天生就鐫刻著一道深刻的豎紋,透著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剛直。
一雙眼睛不大,卻異常明亮銳利。
他走到殿中,對朱元璋深深一揖,動作規範得如同尺子量過:“草民方孝孺,叩見陛下。吾皇萬歲。”
聲音清朗,不卑不亢,帶著一種金石般的質感。
朱元璋微微頷首:“方先生平身。”
他指著跪在殿中的朱允熥,開門見山,“此乃朕之皇孫,吳王朱允熥。先生學問精深,氣節高古,天下共仰。朕欲請先生入吳王府,為吳王師,傳道授業解惑,匡正其行,使其歸於正道。先生意下如何?”
暖閣裏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方孝孺身上。
朱允炆的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緊張得手心冒汗。
他既期盼方孝孺拒絕,又隱隱希望這大儒能看清“大勢”,畢竟自己才是“正統嫡長”!
朱允熥依舊伏著身,卻能清晰地感覺到那兩道如同實質、帶著審視與鄙夷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背上。
他心中冷笑,麵上卻維持著惶恐的姿態。
隻見方孝孺並未立刻回答。
他緩緩抬起頭,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先是掃過朱元璋那帶著帝王威壓的麵容,隨即,目光如同兩道冰冷的利劍,直直地、毫不避諱地刺向跪伏在地的朱允熥!
那目光裏沒有半分對皇孫的敬畏,隻有一種近乎審判的嚴厲和深沉的厭惡。
“陛下!”
方孝孺的聲音陡然拔高,清朗中帶著一種金鐵交鳴的鏗鏘,瞬間撕裂了殿內的死寂:
“請恕草民萬死,不敢奉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