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朱允熥順水推舟

他挺直了那清瘦卻仿佛蘊含著無窮力量的身軀，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如同重錘敲擊在每個人的心頭：

“吳王殿下！”

他直呼其名，毫不避諱，“太子新喪，靈柩未寒！陛下痛失愛子，白發人送黑發人，此乃人間至悲！當此國喪之際，殿下身為太子嫡子，不思哀毀盡孝，謹言慎行，以慰陛下之心，慰太子在天之靈！”

他猛地踏前一步，那凜然的氣勢竟讓殿內侍立的太監都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

他戟指朱允熥，聲音因激憤而微微發顫，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質問：

“反觀殿下！靈前爭位，狂悖犯上！當街杖舅，悖逆人倫！此等行徑，視禮法綱常如無物！視君臣父子大義如敝履！此非人臣之道！此非人子之道！更非人君之道！”

“如今，更聞殿下不思悔改，廣搜奇巧，沉溺匠作，荒廢正學！此乃自絕於聖賢之道，自絕於天下士林！”

方孝孺越說越激動，枯瘦的麵頰泛起了病態的紅暈，眼中燃燒著近乎殉道般的火焰，他猛地一甩袍袖，發出“啪”的一聲脆響：

“方孝孺一生所學，唯孔孟之道，唯忠孝節義！豈能授此覬覦儲位、悖逆人倫、不修德行之人？”

他最後一句，幾乎是吼了出來，隨即朝著朱元璋的方向，轟然跪倒，以頭搶地，發出沉悶的“咚”聲！

“草民寧死！不敢玷汙聖人之學！不敢有負陛下識人之明！請陛下收回成命！或賜草民一死！”

他的額頭死死抵在冰冷的金磚上，瘦削的脊背挺得筆直，如同風雪中寧折不彎的青鬆。

那決絕的姿態，那擲地有聲的“寧死”，在空曠的大殿裏回蕩，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慘烈和悲壯。

朱允炆幾乎要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嘴角難以抑製地向上牽動。

成了！

這老頑固果然如此！

朱允熥，你完了！

如此大儒當庭唾罵，將你釘死在“悖逆人倫”的恥辱柱上，看你還如何翻身！

父皇再想用你，也得掂量這清議的力量！

朱元璋的臉色陰沉得可怕，那雙深陷的眼窩裏寒光閃爍，手指在紫檀禦案上無意識地用力，指節微微發白。

方孝孺的剛烈他有所耳聞，卻沒想到竟剛烈到如此地步，將皇家顏麵、將他的安排撕得如此鮮血淋漓！

暖閣內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冰塊，沉重得讓人窒息。

唯有方孝孺那伏地不起、微微顫抖的清瘦身影。

如同一塊投入死水的頑石，激蕩著無聲的驚濤。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就在朱元璋眼底的冰寒即將化為雷霆的前一刻——

“嗬......”

一聲極輕、極短促，帶著某種奇異韻律的笑聲，突兀地響起。

這笑聲太輕，輕得幾乎像錯覺，卻像一根尖銳的針，猛地刺破了那凝固的、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帷幕！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如同被磁石吸引，齊刷刷地、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愕，聚焦到了那個本該最惶恐、最狼狽、最無地自容的身影上——

朱允熥！

隻見他緩緩地、慢慢地抬起了頭。

那張年輕的臉龐上，沒有預想中的羞憤欲絕，沒有被人當庭痛斥的倉惶失措，更沒有一絲一毫的恐懼！

反而，他的嘴角微微向上勾起，勾勒出一個清晰無比、帶著三分玩味、七分嘲弄的弧度。

那雙原本低垂的眼眸，此刻完全睜開，閃爍跳躍著一種近乎興奮的光芒！

他不僅沒有怒，反而在笑！

朱元璋的瞳孔猛地一縮，手指驟然停住。

朱允炆臉上的得意瞬間僵住，一絲不祥的預感悄然爬上他的脊背。

伏在地上的方孝孺，身體似乎也極其輕微地震動了一下。

朱允熥的目光，掠過朱元璋，掠過朱允炆臉上那凝固的狂喜，最終，穩穩地落在那顆抵在金磚上、花白而倔強的頭顱上。

那眼神，沒有絲毫被辱罵的怨恨，反而像是一個頑童，終於看到了期待已久的精彩戲碼上演。

他挺直了跪伏的身體，動作從容不迫，甚至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輕鬆，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他轉向朱元璋，聲音清朗，在這肅殺壓抑的暖閣裏顯得格外突兀：

“皇爺爺息怒。”

他甚至還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幹淨坦蕩，仿佛剛才被指著鼻子罵“悖逆人倫”的不是他自己。

“方先生所言。”

朱允熥的語氣平和，甚至還帶著點真誠的讚許，“字字珠璣，振聾發聵啊！”

他微微側首，再次看向方孝孺，那眼神裏的欣賞竟不似作偽：

“先生氣節，果如昆侖山巔之雪，皎潔高古，寧折不彎。

這‘寧死’二字，更是擲地有聲，令熥心生敬佩！”

方孝孺的身體猛地一僵，霍然抬頭，渾濁的老眼裏充滿了錯愕和更深的警惕。

這吳王......是何意？

朱元璋眉峰緊鎖，盯著朱允熥，眼中銳利的光芒如同實質的探針，試圖穿透這孫兒臉上那層看似真誠的笑意。

朱允熥卻仿佛毫無所覺，他對著朱元璋，語氣懇切，條理清晰：

“皇爺爺欲請方先生教導孫兒，實乃一片拳拳愛護之心，欲以聖賢大道匡正孫兒之偏。然，方先生高風亮節，視道統清譽重逾性命。其既認定孫兒‘悖逆人倫’、‘不堪造就’，若強令其屈就，豈非陷先生於不義？更褻瀆了聖人之學？”

他頓了頓，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目光卻似無意般掃過一旁臉色已然發白的朱允炆：

“強扭之瓜不甜，強求之師不賢！孫兒以為，方先生如此氣節，與其‘寧死’也不願屈就吳王府，皇爺爺何不成人之美？”

暖閣內落針可聞，連朱元璋的呼吸都似乎停滯了一瞬。

朱允熥臉上那抹奇異的笑意更深了，他微微側身，對著朱允炆的方向，朗聲道：

“獻王兄！”

朱允炆被他這一聲喚得渾身一激靈。

“獻王兄仁孝純良，溫恭克讓，言行舉止，皆合聖賢之道，素有賢名，乃宗室之楷模，士林之清望！”

朱允熥的聲音清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肯定：

“此等良才美玉，不正該由方先生這等海內大儒，以聖賢大道細細雕琢，以浩然正氣時時滋養嗎？”

他轉向朱元璋，深深一揖，語氣斬釘截鐵：

“皇爺爺！方先生既不願教導孫兒，強求無益，更失其風骨。不若請先生移步獻王府，教導獻王兄！”

“一位是德行無虧的賢王，一位是氣節高古的大儒，二者相得益彰，必能成就一段‘聖君賢相’的千古佳話！此乃社稷之福，天下士林之幸！”

“懇請皇爺爺恩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