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黎北鄴蹲下身，試圖平視眼前這顆毛茸茸的小腦袋。

小家夥仰著臉，那雙濕漉漉的大眼睛像清晨林間迷途小鹿的眼睛，清晰地映出他此刻有些無措的影子。

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將墜未墜的淚珠，小嘴委屈地扁著，仿佛下一刻就要“哇”地哭出聲來。

他心頭猛地一揪，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小手攥住了。

“太傅，”

小奶音帶著濃重的鼻音，軟乎乎地控訴，“八套太多了，蘿兒寫不完......”

那小小的、肉乎乎的手又伸出來，固執地、小心翼翼地揪住他一絲不苟的青色官袍衣角，輕輕地、帶著點祈求意味地晃了晃。

黎北鄴張了張嘴，昨夜挑燈疾書、沉浸於為這“天縱奇才”規劃宏偉藍圖時的滿腔熱忱。

而此時，瞬間被眼前這“三歲”的現實撞得七零八落。

他才高八鬥，是金殿欽點的狀元郎，是教導皇嗣的太傅。

他習慣了引經據典，習慣了提綱挈領，習慣了對學生要求嚴格以求其進益。

可此刻，對著這張掛著淚珠的、真正屬於幼兒的稚嫩小臉。

他肚子裏那些“學海無涯苦作舟”、“天道酬勤”的大道理，竟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她隻有三歲啊！

不是十三歲，更不是二十三歲！

是他自己魔怔了，被那驚鴻一瞥的天賦衝昏了頭腦！

八套卷子？

別說一天，就是一個月......

黎北鄴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沈雲蘿那雙攤開的小胖手上。

十根手指正笨拙又努力地試圖表達一個對她而言龐大得可怕的數字。

一股強烈的荒謬感和......愧疚感，驟然湧上心頭。

“呃......”

黎北鄴清了清發緊的嗓子，聲音不自覺地放得又輕又緩，試圖安撫眼前這顆快要被“八套卷子”壓垮的小湯圓，“老師......莫怕。”

他艱難地改了口，不再稱呼“您”，那顯得太沉重了，“是學生......是太傅考慮不周了。”

他微微側過頭，避開那雙過於清澈、仿佛能照見他方才急躁愚蠢的眼睛，“這八套，自然......自然不是要老師一日之內完成的。”

沈雲蘿眼中的淚花奇跡般地凝住了。

揪著他衣角的小手也鬆了些力道。

隻是大眼睛依舊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和期待，像等待赦免的小囚徒。

黎北鄴心裏更軟了，幾乎帶著點哄勸的意味補充：“我們慢慢來，一天......嗯，一天做一點點就好。”

他完全不敢想象自己有一天會用這種近乎商量的、毫無師長威嚴的語氣說話，“做多少算多少，重要的是......是弄明白其中的道理。”

他話音剛落，一個清脆又帶著明顯不耐煩的女童聲音從殿門口響起：

“黎太傅！你們還要磨蹭到幾時？本公主都等得發黴了！”

隻見華公主一身明豔的鵝黃宮裝，小臉繃得緊緊的，雙手叉腰站在那裏，漂亮的眼睛裏滿是不悅，直直地瞪著這邊。

她身後跟著兩個垂首斂目的宮女。

顯然，她已經站在那兒看了一會兒了。

沈雲蘿一聽見這聲音，就像找到了救星，眼睛“唰”地亮了起來，立刻扭頭甜甜地喊了一聲：“華華！”

那點殘留的委屈瞬間被拋到九霄雲外，隻剩下純粹的歡喜。

華公主被她這一聲“華華”叫得小臉似乎更板了。

但仔細看，那緊繃的嘴角似乎又微妙地往上提了那麼一絲絲，極其細微。

她重重哼了一聲，下巴抬得更高：“誰準你這麼叫本公主了？沒規矩！還不快進來！”

語氣凶巴巴的，但腳步卻邁開了，徑直走進殿內。

留給黎北鄴和沈雲蘿一個“還不快跟上”的背影。

黎北鄴如蒙大赦，輕輕籲了口氣。

他低頭，對上沈雲蘿瞬間變得亮晶晶、滿是依賴和期待的眼神。

無奈又好笑地低聲道：“走吧，老師，公主殿下等著了。”

他極其自然地伸出手，想去牽那隻小胖手。沈雲蘿也立刻習慣性地抬起小手。

可就在指尖即將碰觸的刹那，黎北鄴的動作頓住了。

他猛地想起昨天小家夥被紙鳶絆倒、摔得四腳朝天的模樣，還有她兄長扶起她時的畫麵......

一種莫名的、陌生的情緒掠過心頭。

他最終還是輕輕握住了那隻軟得像棉花糖的小手。

動作帶著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謹慎和一絲僵硬，牽著她，跟在華公主身後走進養心殿的書房。

書房內，陽光透過雕花窗欞灑下，空氣中浮動著淡淡的墨香和書卷氣。

華公主已經端坐在自己的書案後，脊背挺得筆直，努力維持著皇家公主的威儀。

隻是那微微晃蕩的小腳暴露了她的一絲無聊。

黎北鄴牽著沈雲蘿走到她自己的小書案旁。

那張案幾比華公主的矮了一大截，是特意為三歲伴讀準備的。

案上筆墨紙硯俱全，旁邊還放著一碟精致的、印著小兔子圖案的糕點——顯然是華公主的“禦賜”。

沈雲蘿看到那碟點心，大眼睛彎成了月牙，立刻鬆開黎北鄴的手，像隻找到寶藏的小鬆鼠，歡呼一聲撲到書案前。

小手抓起一塊兔子糕就開心地啃了起來，腮幫子塞得鼓鼓囊囊，把剛才的“八套卷子”危機徹底拋在了腦後。

黎北鄴看著她這副無憂無慮、瞬間被點心收買的模樣，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他走到上首自己的書案後，努力板起臉，恢複為人師表的嚴肅：“好了，今日......”

“太傅！”

沈雲蘿嘴裏還含著糕點，含混不清地舉手，小臉上沾著點點碎屑，眼睛亮得驚人，“蘿兒昨天學了新本事！”

黎北鄴被打斷，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哦？老師昨日在家中，又學了什麼？”

他語氣溫和，帶著點好奇。

畢竟，眼前這個三歲小娃，可是有過“啟蒙知識精通”的先例。

他心中那點被天賦激起的火焰，又悄悄燃起了一點小火苗。

沈雲蘿努力咽下嘴裏的糕點，小胸脯驕傲地挺起，學著昨日二哥那副“高手風範”，奶聲奶氣地宣布：“蘿兒會數數啦！還會......還會算好多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