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88年,哈爾濱的冬天來得格外早,北風裹挾著刺骨的寒意,狠狠地拍打著這座已經被冰雪覆蓋的北方城市。雪花不是輕輕飄落的,而是被狂風撕扯成細碎的冰粒,帶著攻擊性地降臨。大年三十這一天,已是深冬,不管體格多健壯的人,裹著最厚重的冬衣在外走上幾步也能迅速被凍透。
強妮家的小院裏,積雪已經沒過了腳踝。院子角落的那棵老槐樹被風吹得東倒西歪,枝幹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仿佛隨時都會斷裂。屋簷下掛著的冰流子像一把把鋒利的劍,閃爍著清亮的光,同時如同鏡麵般倒映出強月年的身影。強月年剛從中央大街那邊回來,他把置辦的年貨放於地上,拿出春聯貼在了老舊的門上,強老太給他開了門,幫他撣去身上的雪花。盡管強老太早早地就把窗戶縫用舊布條塞得嚴嚴實實,可寒風還是從縫隙裏鑽進來,帶著絲絲的涼意,讓經過窗戶的人忍不住打哆嗦。
強月年回到家就開始備菜,一天下來,天色漸漸變暗,屋子裏雖然生了爐火,但溫度依然不高。爐子裏的煤塊燒得通紅,發出“劈啪”的聲響,火光映照在牆上,投下搖曳的影子,穿梭在屋內的人個個身材高挑,身影匆忙,這是老強家。強這個姓,有點特別,老強頭祖籍山東,闖關東時帶著一家來到哈爾濱紮根,多年過去,強老頭還保持著山東人的生活習慣和口音,作為一家之主,他用山東話指揮著家裏每個人有條不紊地忙著,過年,可是一年中最大的事,未來一年過得好不好,就看這年過得怎麼樣。
老強家居住的這個片區叫地包,每家房子都很窄小破舊,雖說這個年代大家的生活水平差不多,普遍不太富裕,地包這個區域則是在窮中墊底,住在這裏的人大多都是混雜著各路口音,幾家人擠在一個平房裏。老強頭和兒女們一直同住,這麵積不大的房間被分割成幾個小區域,屋內有個寬大的上下鋪,老強頭兩口子的床邊用推拉門做隔斷。老強頭有三兒一女,強月年一家三口睡上鋪,強月年的弟弟強小觀一家三口住下鋪。隔著簾子就是強妮的二姑強二花一家,半夜裏任由誰翻個身磨個牙都聽得清清楚楚。
屋外的風還在咆哮,強月年去小院的冰缸裏拿食材,強妮和強小觀的兒子強圓滿屁顛屁顛地跟在後麵,前幾天,他倆看著爺爺用一個大塑料桶做模具,用玉米棒子做把,做出了這個冰缸,這裏麵全是寶貝,滿滿騰騰地塞著各種年貨,自家灌製的腸,醃製的酸菜,粘豆包,凍梨,小哥倆尋思著沒準能混上個糖葫蘆吃,可一出屋,就凍得表情僵硬,一遛煙跑了回來。
強小觀端著剛剛煮好的餃子出來,有一個餃子破了,看得出裏麵包著五毛硬幣,強小觀高呼著“誰要吃到這個,來年一定發財。”孩子們一擁而上,強月年給強老太倒了一杯白酒說:“媽,餃子夠了,開飯吧。”
一家人剛落座,鄰居王譜拿著花生瓜子過來串門,就為了看幾眼電視,強家大哥名為強大川,人稱強老大,最近他買了電視,驚豔了鄰裏。這是地包僅有的一台電視,作為第一個擁有電視的家庭,老強頭教子有道,臉上有光,吃飯前還不忘敬祖先白酒。王譜寒暄幾句後離開了,還順走了強小觀自製的紅腸,此時桌上擺滿東北菜肴,大都是廚藝精湛的強小觀做的,老強家的理念跟大多老百姓一樣,雖然平日裏日子清貧,但過年這一天大家一定要穿上最好看的衣服,拿出最好吃的東西,孩子們也可以看電視到深夜,吃糖吃到牙疼都不會挨揍。屋子雖小,但是熱氣騰騰,過年大家心情特別好。
大家開始推杯換盞,強小觀每次敬酒後都一飲而盡,他身材高大,濃眉大眼,十足大俠風範,也是地包出了名的熱心腸,可人緣最好的他偏偏看自己兒子強圓滿就皺眉,圓滿這孩子幹什麼都不機靈,難怪哥哥們給他起名為“大片兒湯”,平日裏就總笨得闖禍,而今天這個特殊日子裏,強小觀最怕的就是圓滿打碎盤子碗,強小觀自己當年三十下晚打碎了一個湯碗,成功地送走了自己爺爺,從此以後讓長輩們落下話柄,有機會就拿這個說事。強小觀不僅長了記性還留下了心理創傷,之後的每個大年三十,強小觀忙著備菜也不忘時時刻刻盯著圓滿,就怕出了差錯。
老強家人的酒量極好,年夜飯進展迅速,轉眼間,一瓶白酒見底了,每個人臉都紅撲撲的,顯得格外意氣風發。強妮的姑姑名叫強二花,人如其名,長得好看還愛漂亮,身材前凸後翹,是那種豐滿美人,強二花剛開了發廊,帶著家裏女性都燙了頭,弄得一個比一個洋氣。可強二花表麵說請客,其實跟嫂子和弟妹們都私下收了錢,於是為了在過年這天閃亮登場,女人們用各自的方式騙了自家男人,因為誰家都沒有這個臭美預算。大家喝了點酒,又把燙頭這事揪出來,在談崩之前,強小觀巧妙緩解了氣氛,有驚無限,過年嘛,什麼事都得網開一麵,千萬別幹架別激惱,否則窩囊一整年。
酒過三巡,老強頭作為一家之主,舉杯致辭,總結過去一年老強家大事,強大混的不錯,不僅帶了電視,還帶回了一個電子琴給老強家長孫強語,這在整個地包地區都是大事了。老強頭讓強老大給弟弟妹妹帶個好頭,帶著大家勤勞致富,有機會都走出去,開開眼界。強二花對老強頭說的這些沒興趣,她嘴饞,尤其愛吃肥肉,別人說話她就一門心思低頭幹飯,而她老公是個寵妻狂魔,在一邊夾菜倒酒,伺候得很是到位,時不時兩口子還得甜甜蜜蜜地喝個交杯酒帶帶氣氛,感情甜的羨煞旁人。席間,強語起身為大家彈奏電子琴,讓一家人的喜悅到了極限,酒喝得越來越快,三三兩兩舉杯,其樂融融。
吃飽了以後,強語張羅著出去放鞭炮,強妮穿得暖暖和和跟三個哥哥跑了出去,老強家重男輕女,作為這一代唯一的女孩,盡管強妮長得像洋娃娃般漂亮,頭發還有自然卷曲,但在這個大家庭裏,強妮永遠是個配角,飯桌上輪不到她說話,任何好事都有哥哥們衝到前頭,她也早就習慣了自己的地位,鞭炮和呲花都挺貴的,盡管她很向往,但輪不到她點燃,她永遠站的遠遠地捂著耳朵跟著看熱鬧,不過,她依然很開心。
強月年頻頻舉杯,喝著喝著卻突然落淚了。
強小觀笑他,“小哥,這麼點酒喝醉了?不像你啊。”
強月年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眼眶通紅,聲音哽咽地說道:“強妮.....被診斷出先天性心臟室間隔缺損,醫生說她可能活不長。”
屋子裏瞬間安靜了下來,隻有爐火劈啪作響。所有人麵麵相覷,時空好像在這一刻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