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虞家大門打開時,琥珀在虞燼頸間發燙。
管家的視線掃過她沾滿泥漬的褲腿,開裂的登山鞋,最後停留在她臉上。
“虞燼小姐。”他微微躬腰,姿態標準,“老爺在書房等您。”
玄關擺了一麵鏡子,清晰照出她此刻的狼狽,一個從大山深處爬出來的幽靈,穿著死人的衣服,戴著死人的項鏈,準備竊取死人的人生。
“這邊請。”
她跟著管家穿過長廊,牆壁上掛著看不懂的油畫,畫裏的人都用空洞的眼神俯視著她,像在審判一個闖入者。
書房門推開,窗邊的男人轉過身,五十多歲,兩鬢微白,穿著一件看起來就很貴的深灰色毛衣。
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停留的時間長得讓她想要逃跑。
然後他快步走過來,一把將她擁入懷中。
“小燼。”他聲音顫抖,“我的女兒。”
虞燼的身體僵住了,這個擁抱太用力,太真實,帶著古龍香水和舊書的味道。
第一位,虞燼的父親,虞項明。
男人的手掌拍著她的背,一下,兩下,像是在確認她的存在。
“對不起。”他說,聲音沉悶蒼老,“這麼多年,對不起。”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背包的帶子勒著肩膀的傷口,疼得她攥緊了手心。
虞項明鬆開她,雙手捧著她的臉,眼眶發紅:“像,太像了......眼睛和你母親一模一樣。”
他的拇指擦過她顴骨上的劃痕,動作輕柔到她後頸的汗毛瞬間豎起。
不是感動,是恐懼,為這份即將被盜竊的父愛恐懼。
“路上受苦了。”他注意到她腿上的傷,“李管家,叫陳醫生過來。”
“不用......”她終於開口,聲音嘶啞得陌生。
“要的。”虞項明打斷她,握緊她的手,“從今天開始,你不用再受任何的苦。”
他的手很暖,太暖了。
當晚,她睡在虞燼的房間裏。
蕾絲床簾籠罩著整麵大床,羽絨被柔軟到沒有重量,空氣裏還帶著薰衣草香氣,是從那個造型奇特的加濕器裏飄出來的。
她睜著眼看天花板上精致的水晶吊燈,反射著窗外的月光,如同無數雙監視的眼睛。
淩晨三點,她閉上了眼。
夢魘重現。
虞燼,真正的虞燼趴在她背上,呼吸像漏氣的風箱:“小靜、放下我…你自己走…”
“閉嘴。”她咬著牙說,腳踩進泥坑,浸濕鞋襪。
她的腳踝在三小時前扭傷,現在腫脹得像發麵的饅頭,每一次落地都傳來骨頭摩擦的尖銳疼痛。
但她不能停,後麵有狗,有人,有火把,有她在這座山裏熬了十二年所熟悉的一切——饑餓,毆打,還有即將被當作牲口般交易的婚約。
犬吠聲從三個方向包抄過來,火把的光在林間跳躍,越來越近。
“項鏈......”虞燼的手在空中抓撓,“給我父親......”
她沒理會,隻顧著往前跑。
“你知道,我是誰嗎?”虞燼突然笑了,嗆出一口帶泡沫的血,“我是虞家…找回來的私生女…他們說要讓我…認祖歸宗…”
小靜腳步頓了一瞬。
虞家,她在村裏黑白電視聽過。那個經常出現在財經新聞裏,產業遍布全世界的家族,和這個倒在她背上,即將死在大山深處的女孩聯係在一起,荒謬得像一場噩夢。
“很可笑吧?”虞燼的聲音越來越輕,“他們找到我…說給我一個家…我信了…然後......”
然後她被帶進這座山裏,關起來,等待被交給某個需要媳婦的家庭,流程和她十二年前經曆的一模一樣。
“小靜......”虞燼搖頭,眼淚混著臉上的泥水流下來,“你走吧…別管我…你還有機會......”
小靜回頭,黑暗中林間的火把跳躍,最多半小時,獵犬就會找到這。
十二年前,她就是被這樣找到的,第一次逃跑,六歲,隻跑出三裏地。
那次打斷了她兩根肋骨。
突然,背上的重量一沉。
虞燼滑落在地,蜷縮成一團,手指揪著胸口,月光照在她臉上,慘白得像紙糊的人偶。
她從柴房救她出來時,就知道她活不長了,那群人下手太狠,他們不知道這樣嬌貴的人根本受不住。
“我媽媽…唯一的遺物…”虞燼將項鏈塞進她手裏,琥珀吊墜還帶著體溫,“告訴父親…我來過…就夠了......”
“幫我......活下去......”
最後的哀求,輕得像歎息。
她僵在原地,感受著肩膀上的重量,從一具身體變成一具屍體。
她跪在屍體旁,聽著遠處越來越近的犬吠聲,大腦飛速運轉,幾乎快燒起來。
最後一次借著月光看那張與自己出奇相似的臉,城裏女孩的臉即使沾滿泥汙,依然能看出從小沒受過苦的精致。
不像她,十八年的人生刻滿了山風和饑餓的痕跡。
她本該繼續跑,像過去的十二年裏每一天夢想的那樣,頭也不回地逃離這座吃人的大山。
但她的掌心緊握著那塊琥珀,一個瘋狂的念頭像山火一樣燎原而起。
“虞家......”
小靜笑了,那笑聲在寂靜的山林裏顯得格外刺耳。
她開始脫衣服,先是虞燼那件被樹枝劃破的白襯衫,然後是自己身上這件補丁摞補丁的舊布衫。
交換的過程沉默而迅速,如同古老的祭祀儀式。
她從虞燼的背包裏找到身份證,照片上的女孩眉眼溫婉,出生日期隻比她小了兩個月。
還有一張今晚從縣城開往海城的硬座火車票,皺巴巴的,像是被反複摩挲過。
換衣服,戴項鏈,點火,燒掉所有能燒的,每一個動作都冷靜得可怕,像在肢解一頭獵物。
火焰裏她看著地上穿著粗布衫的屍體,從現在起,那具身體叫小靜。
一個逃跑未遂的被拐少女,死在了深山裏。
而活下來離開的,是虞家流落在外的私生女。
她站起身,從腰間取下柴刀,在旁邊的鬆樹上刻下三道深深的痕跡。
這是山民標記墳墓的方式——不立碑,不燒紙,隻是在樹上刻痕,讓樹替死者繼續生長。
火把的光越來越近,犬吠聲已經能分辨出是哪幾條狗。
“對不起。”她對死去的女孩說,也對死去的自己說。
然後她背起虞燼的背包,朝著公路的方向奮力跑去,沒有回頭,沒有道別。
她摸著脖子上的琥珀,感受著那片被封存的銀杏葉的形狀,開始練習新的名字。
“我叫虞燼。”
聲音不大,但足夠堅定。
虞燼猛地坐起,大口喘氣。
汗水浸濕真絲睡衣,緊貼在皮膚上,房間太安靜了,安靜得能聽見自己心臟狂跳的聲音。
走廊傳來腳步聲,漸行漸近,敲門聲禮貌而克製,三下。
“小姐,早餐準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