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作
將離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我像是那不講道理的人嗎?”
“哎,你對自己的定位,倒是挺精準的。”
“李承昊,你可真是睚眥必報。”
李承昊唇一浮,隨手扯了一條草根放嘴裏咬著,神情雖有些吊兒郎當,但說的話卻是深思熟慮過的。
“孟賀嶂是你父親的得意門生,外放去葉州做師爺,一去就是二十年;工部湯憲是寒門出身,天子門生,在工部兢兢業業二十餘年,頭發都白了才爬到侍郎的位置。”他偏過了頭,盯著月光下那隻瑩潤如玉的耳朵:“再瞧瞧你,少年得意。”
將離也側過臉,迎上他的眸子,寒冰已散,鳳眼微挑,裏頭依舊藏著審視。
她的直覺沒有錯,這人是敏銳的鷹。
他也在暗中查真相。
“正因為他秉直,陛下才將北境非法屯田的差事交代給他。一個看似全然沒有問題的人,才是最鋒利的刀子。”
“那些指控被侵占的民田,都是我爹帶著兵,一寸一寸開出來的荒地。”李承昊喑啞著聲,“西北路台為了填他們自己稅銀的虧空,捏造了事實。”
他不知道為什麼要同眼前的人說這麼多,這樁冤案不就是戶部查核的嗎,可潛意識裏,他還是想要為自己的父親辯駁。
有沒有人信,不重要。
“我信。”將離眸倒影著浮月千層。
李承昊靜靜地望著她眼裏的星芒,默默收回了那句話。
有人信,很重要。
將離似乎感受到他的變化,再問:“你信我嗎?”
切。李承昊嗤了嗤:“信你,不如信條狗。”
“很好,達成一致。”她對著李承昊伸出手:“合作愉快。”
李承昊大手一揚,打掉她的手:“我何時答應了?”
“你是狗。你信我如信狗,那就是信我了。”
“將不棄你找死!”李承昊作勢揮了揮拳頭。
將離沒瞧他,起身拍了拍衣袍,“幫我找帽子。”
“他娘的,嘴抹砒霜了,敢支使我。”
李承昊悻悻地跟上,低下頭在草叢裏翻找。
“哎,你用的什麼香?”
將離滿頭霧水:“什麼?”
“怪好聞的。”李承昊吸了吸鼻子。
將離翻了個白眼:“真狗。”
兩人一前一後到枯木旁坐下。
山野的夜風徐徐襲來,涼爽愜意。
將離望著山穀吹著風,淡淡地月色還是將層巒描出了輪廓,小溪自山頂歡快奔騰而下,寬闊的未央湖映著月暉粼粼,獨有一種朦朧的美。
李承昊的視線則一直在將離的身上。
他的眉宇有股疑惑,這個人似乎很割裂,有時候她散發著讓他欲罷不能的致命誘惑;可有時候見到他,又索然無味。
他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裏,也許是燈,也許是夜色。
總之,很怪。
將離在他眼前揮了揮:“談談。”
“談就談,別晃來晃去,眼暈。”李承昊索性躺下來,枕著手臂。
“葉小東有個相好叫彩芝,是個青樓妓子。”將離淡淡道,“被替換的信,一定在她身上。可我的人找遍秦樓楚館,都找不到她了。”
李承昊噌地坐起身:“你找不到她,我一個外鄉人怎麼找?”
“嗬,總督謙虛。梨花巷狗都認識你。”將離挑眉譏笑道。
“求我就好好求我。”李承昊摸了摸鼻子,“莫要壞我名聲。”
將離聲線發冷道:“找到信,就能知道孟賀嶂是不是有問題。”
“這我就不懂了。既然信被更換,說明孟賀嶂沒撒謊。你為何還要懷疑他?”李承昊擰著眉,見他頭上有根雜草,心裏猶豫著是不是該給他摘掉。
“我父親有個習慣,涉密類的信函絕不會當著旁人的麵寫,對子女皆如此,更何況門生。”
所以孟賀嶂一開始說他親眼所見,她就心裏存疑。
“信是假的,可樞密院的大人卻鑒定為太傅親筆,這也很可疑;當日大殿之上,太子咬著二皇子殺太傅殺葉小東和湧安,可皇上卻金口錘定太傅死於錫人之手。”
李承昊的思路順著這條線往下走,猛地抬頭、瞳孔微縮:“是皇帝!”
湯憲是天子門生,孟賀嶂難道不是?
雀都的官雖各有派係,可人人都是天子門生。
將離迎著他的目光,神情篤定,她也是前不久才想通的。
孟賀嶂因為受過太傅教誨,便一直以將不言的門生而自豪於世,但兩人多年不過是偶有書信往來,並沒有多少聯係。
“再加上你,將你困在雀都,最大的受益人不是太子也不是二皇子,而是陛下。”
“天羅地網,我們北冥就是你們網子裏的雀。”
李承昊的眸子冷了下來:“你今夜來,同我說這麼多,不也是想拉攏我站在太子一邊,又何必假惺惺呢。”
“太子乃中宮嫡出,他登基為帝是正統,我來不是拉攏你,而是讓你看清形勢,不要受人蒙蔽。這個局以我將家為刀,捅的是北冥。誰是親,誰是仇,你這麼聰明應該懂。隻有扶持太子繼位,才能保住你我兩家的性命。”將離言辭懇切。
比起其餘皇子,太子至少占著一個仁。
李承昊冷嗤了聲笑:“若我不依呢?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那我也隻會是河豚,誰想要吃了我,自己也得死。”
“你大可不依,你父親呢?”將離淡笑了聲,倔脾氣,“你的父親若要反,當年打下燕塘十六州就可獨立稱王了,為何不?”
李承昊張了張嘴,是啊,為何?
還不是為了北境百姓的安定,為了大慶江山黎民。
李長白說的“上對得起天子、下對得起黎民”,沒有半句虛言。
將離見他神色鬆動,又繼續添磚加瓦:
“我爹不在,我就是帝師。有我扶持太子,北冥和未來的儲君不僅不會有嫌隙,反而會更親密。待太子登基,北冥將會延續榮光,百姓繼續安居樂業。”
“這是交易?”李承昊斜睨著她,“條件呢?”
“條件是,你在雀都,依舊與我為敵。”
李承昊拍著大腿朗聲大笑:“嗬嗬,演戲啊?行啊,將不棄。哪日我假戲真做同二皇子好了,你該如何?畢竟他現在對我比太子對我好,又送錢又送女人的,我很心動啊。”
“所有的饋贈都在暗中標好了價碼,他們給的,都不是你想要的。李承昊,隻有我懂你。”
將離抬手按住李承昊的雙肩,肩頭渾圓憨實,她的手在月色下白如和田玉。
李承昊感受肩頭的熱度穿透了薄薄的衣裳,一股無形的力量像風一樣鑽入他的每一個毛孔,讓他沉淪,讓他信服,甚至讓他動了心。
他在這一句“懂你”中亂了方寸,懂我,憑什麼懂說我?
這個世間,誰又能懂我。
“嗬,你懂我?那你說說,我要什麼?”
“你想要的是翱翔在浩瀚的天際,做自由的鷹。隻有我,能夠幫你。”
“我會助你回北冥,李承昊。”
風自山穀起,呼呼地在耳邊刮著,李承昊聽到了心底的呐喊從另一個人的嘴裏說了出來。
風停了,心從沉重而濃烈的霧霾中現出了原形。
它依舊跳動,卻捆著重重鐵鏈,連喘息都帶著枷鎖。
去他的雀都,去他的世子。
他要做自己!
李承昊足足用了十成十的內力才壓抑住自己的呐喊,淡淡地回了一句:“我考慮考慮。”
將離沒有氣餒,合作的信任並非一朝一夕能建立,今晚走出第一步,已經是好的開始。
“成,我的門永遠向你敞開,隨時等你的合作誠意。”
李承昊頗不自在地打掉他肩上的手,太燙了,燙得他渾身燥熱。
“將不棄,你可夠自信的。那你就等著吧,看爺哪天高興了再說。”
他的手勁很大,拍得將離手背都紅了。
她揉了揉自己的手:“粗魯。”
“哎,你說對了,爺就是糙漢。做不來你們雀都男兒的精細。不樂意就滾蛋。”
將離不與他一般見識,她抬頭看向不遠處的草叢,有兩個綠點她觀察了許久,似乎一動不動,像兩隻眼睛。
“看看,那是什麼東西?”
李承昊順著她的手指,三步並兩步,飛快地逮住了那雙眼睛。
“呀,是個小豹子。快來!”他高舉著手中的獵物揮手,笑得像個天真無邪的少年。
將離的心怦地一跳,躍出了心口。
她想起來了。
那個仗劍天涯的夢。
是他啊。
豹子通體皆黑,後腿受了傷。
李承昊聞著血跡,在不遠處找到了母豹的屍體。
似乎是被猛獸攻擊,胸膛都破了洞。
小豹子嗚嗚地舔著母豹,將離不忍心看,抱起這可憐的小東西:“埋了吧。”
李承昊找了堅硬的樹枝,很快挖出了個坑,將母豹埋了。
“這麼個小東西,在野外是活不下去的。我帶回去吧。”
他啞著聲,渾身散發著男人的汗味,卻莫名讓人心裏安定。
他來自北冥,擅長與獵禽打交道。
將離覺得再合適不過。
“取個名吧。”李承昊伸手摸了摸將離懷中的小豹子,它乖巧得像一隻貓。
“南山有玄豹,霧雨七日而不食。”將離想了想:“叫小黑?”
“噗……”李承昊頓了頓,笑岔了氣:“還以為你能放出什麼屁來。你不是飽讀詩書的大才子嗎,怎麼,黔驢技窮了?”
“名字不過是個代號,越俗越好養活。”將離見他笑,也跟著笑。
大抵是認出了他是少時那個長煦,她的笑容格外柔和,過往的劍拔弩張和陰陽怪氣全都消失了。
這笑讓李承昊恍了神,心莫名地一緊,不自在地咽了咽口水,喉結滾動,他發現自己手在微微發抖。
“行,就叫它小黑。”李承昊將黑豹的爪子舉了起來,朝將離招手,“侍郎侍郎,莫要猖狂;欺我總督,撓你沒商量!”
“李承昊,你真幼稚。”將離無語地翻了個白眼,憐愛地抱過小黑,擁在自己懷裏。
李承昊摸著後腦勺,直望著她傻樂。
抬頭看了看天色,波瀾壯闊的湖麵已經顯露了一線魚肚白,山穀在光中漸漸露出真容。
湖邊有許多高大的水杉,蟲鳴鳥語,清脆而空靈。
“這個地方不錯,景色好。你看前頭這個湖就是未央湖,芙蓉山莊就在湖中央那個孤島上。你瞧見沒?”
“在哪呢?”李承昊極目遠眺,湖心的確有個小島嶼。
“去芙蓉山莊要去東邊的碼頭,這處西邊山穀甚少有人來。你是怎麼找到這裏的?”將離倒是挺好奇的。
“無聊時繞山跑馬,無意中發現這個地方。你別說,這裏安靜,殺人埋屍最合適不過。”李承昊朝她挑眉,可唇角倒是壓都壓不住。
將離好像踢到了小石子,彎腰蹲了下來。
她手上的石塊顏色特別,灰泥色的外殼包裹著紅鏽,一搓,有細細的粉塵碎屑。
她收了一塊放進袖口,“這地方偏僻,不值錢。但我看這土倒是挺特別的。要不然,你問皇帝要過來?”
將離抬眸,清晨的露珠正掛在她的長睫上,水霧迷離的,頗有幾分讓人憐惜。
李承昊暗罵了一句妖精,避開了他的眼神。
一個男人長成這樣,顯得他越加粗糙了。真煩人。
“鳥不拉屎的荒地,要來作甚?埋你啊?”
將離笑,“好,埋我。要吧?”
“這塊地屬於浮雲山,東邊是碼頭歸皇城司管。我估摸這塊也是。你找謝世忠要,他是陛下跟前兒的紅人,喜歡女人和酒。”
將離往回走,李承昊跟在她後頭,半晌,回過味兒來:“你讓我自己要啊?”
“想要,當然要靠自己了。”回眸一笑,攝人心魄。
妖孽。李承昊狠狠地啐了口唾沫。
他打了聲哨,灰藍的天空突然一聲長嘯,一道黑影從第一縷朝霞中穿過雲層,帶來了紅日東升,披著金光落在了李承昊的肩上,撲簌簌地扇了扇翅膀。
一身純白為底,黑色斑點錯落,皮毛泛著瑩瑩珠光。
“認識一下,這是霄。”他拍了拍海東青的羽毛,手指了指將離:“這是小黑,自己人,不許欺負它。”
霄長嘯了一聲,撇過了頭,似乎不高興。
“它在生氣。”將離太好奇了,天呐,這是活的海東青。
“海東青是萬鷹之神,力大能逐鹿且不畏嚴寒,是北冥鐵騎的好幫手。兒郎們從小幾乎人人都要馴鷹馴馬。霄,是最烈的鷹隼,我馴的。”他很驕傲。
“過來,摸摸它。”李承昊大咧咧地拉起她的手,捋了捋霄的毛:“男子漢,大方點。”
海東青悶哼了聲,不情不願地認了。
“它聽得懂你的話。”將離興奮地摸了又摸,又將懷裏的豹子湊到霄的跟前,“它剛剛沒有了娘,你對它好一點,不要打架哦。”
霄聽懂了,將頭低了下來,碰了碰黑豹的腦門,黑豹溫順地回蹭。
“去吧。”李承昊手臂一揮,霄淩空而去,“回去給玄暉報個信。”
霄淩空展翅,翅膀撲棱棱扇起長風,長嘯充斥天際,迎著驕陽很快就不見了蹤跡。
將離目送霄離開,很是羨慕。
她若是有翅膀能飛就好了。
“嘿,真聽你的。”將離星眸一亮,“你再馴個獵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