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周末的百貨商場總是有不少人流的——喧嘩嬉笑的中學生們，那些坐在休息椅上捧著個手機聚在一塊埋頭打遊戲，時不時爆出來一句粗口的少年，還有不乏卿卿我我的情侶，當然還有那些非常辛苦的外賣小哥，戴著個頭盔，穿著或黃或藍的厚厚工作服，拎著外賣，疾步穿梭在各個樓層和餐館之間，他們是上城這座繁榮又殘酷的城市裏，最勞苦重擔的那些人。

“你們看這件，真的好好看！”汪奕興奮地對章嵐和孫佳悅說。

“啊，我覺得不好看啊，我覺得旁邊這個Logo有點太裝了。”章嵐皺著眉頭看了看。

“哎哎哎，我們的奶茶終於出餐了，誰去拿一下？”孫佳悅看著手機提醒道。

“我去吧，我去吧，你那啥......給我截個屏。”汪奕一邊把衣服掛回衣架，一邊快步朝外走去。

雖然已經吃過了午飯，但是吃點餐後甜品的胃口和雅興是有的。孫佳悅先讓她們先點，一會兒她來付錢，然後就去了一趟旁邊的一個衛生間。像孫佳悅這個年紀的絕大多數女孩，上完洗手間出來一定都會下意識地照鏡子，稍微打理一下自己，或者補個口紅一類的。而她們當中的相當一部分人，如果用餘光或者鏡子的反射裏，瞟到從廁所隔間裏出來的或者是從廁所外麵進來的是一個顏值比自己高的美女，那麼所有行為都會暫停，再不濟也是快速弄完，匆匆拾掇之後離去。但如果是顏值沒有自己高的，就會繼續手上的行為，頗有幾分肆無忌憚的意思。孫佳悅就是這樣一個人，但是像她這樣的人絕不會允許別人說出來，即便是說了出來，她們一定會急，會反駁，會否認。如果是在學校裏麵，那就更是這樣了——廁所裏麵的鏡子，絕對是茶餘飯後還有課間出片的利器。那些愛自拍，有點“小漂亮”的女大學生在洗完手之後多半是忍不住掏出自己的手機和自己的小姐妹擺幾個或清甜可人，或明媚嬌豔的姿勢，拍上一張、兩張、三張。這個時候，要是有比她們顏值氣質再高上一檔的美女路過這一茬，那麼這些拍照的小可愛雖然不會狼狽離去，但擺的姿勢也勢必會沒有先前那麼自如、鬆弛，鏡子裏的笑容可能也多少會有一點隻有自己感覺到的僵硬——與其說是僵硬，不如說是不自在。

她們三個人點了兩份馬卡龍、一塊藍莓蛋糕，還有幾杯用玫瑰花和梔子花現磨的咖啡。包包擱在腿上，幾個人靠在椅背上刷著手機。店裏不是三三兩兩的女生結伴而坐，就是小情侶低聲交談地窩在角落。

“今天周末，你咋不跟劉誠出去約會？”章嵐一邊滑著手機，一邊隨口問道。

“吵架呢，不想理他。”汪奕連眼睛都沒抬一下，語氣淡淡地回。

“沒事寶，那咱就換一個，男人多得是。要知道，這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男人。”孫佳悅撇撇嘴，用小勺子挖了一塊藍莓蛋糕放進嘴裏，嘗了一口立刻皺了皺眉，“不好吃啊，你們吃吧。”她總是這樣，出去吃飯也是，菜剛上來吃兩口就撂下，有時候還會埋怨味道不合胃口。

“下個月一號不是樸光俊來上城巡演嗎？我昨天在地鐵上剛搶到票，然後......”

“啊——你搶到票了？嗚嗚嗚，羨慕嫉妒！”還沒等汪奕說完，孫佳悅就嚷了起來。她其實不追星，但此刻也說不清為什麼，就是忍不住想喊這麼一句。

“然後呢，劉誠他不讓我去，他居然不讓我去！”汪奕說著，情緒有點激動，腿還朝前一蹬，“真下頭，煩死我了。”

“啊，他憑什麼不讓你去啊？”章嵐皺了下眉，“又不是他買的票，屬實是管得有點寬了。”

“因為我們本來說好下個月一號去迪士尼玩嘛，但我昨天搶到樸光俊的票了，所以就去不了迪士尼，他就跟我發脾氣了。”

“這麼下頭嗎？感覺挺不講道理的哈。”孫佳悅撇嘴說道。

“是啊，好不講道理哦，迪士尼又不會跑，但巡演就這一次啊，他根本不懂。”章嵐說著，語氣裏透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從容，又拿起一枚馬卡龍咬了一口，隨手放回托碟上，還不忘用餐巾紙輕輕擦了擦她剛做的美甲。

“是呀，我就是這麼和他說的呀，他還說我不懂事，到底是誰不懂事啊！”汪奕鎖了手機，放到桌上，語氣認真起來：“他說他那天已經和領導請好假了，我就奇了怪了——請了假再回去上班怎麼就不可以了？跟領導解釋一下不就好了？回去加個班，領導還能不開心？”

“那他為什麼不回去上班？”章嵐問。

“不知道，他說領導已經找到替他的人了，再回去上也不現實。”汪奕拿起勺子，挖了一口蛋糕送進嘴裏，吃得倒是挺香。

“哈哈哈，那他也不行啊！所以才被人代替。現在把安排搞砸了，還好意思怪你？”孫佳悅不屑地說著，語氣裏特意加重了“也不行”三個字，不是音量的提高，而是譏諷意味的加深。

“反正我已經跟他說得很清楚了，他愛去就自己去，我要去看樸光俊！啊啊啊啊！”汪奕一邊說著，一邊又打開手機，指尖那閃亮的美甲在屏幕上噠噠作響。“我還想搶那個官周！但據說好難搶啊啊啊啊！”

服務員把那第二碟馬卡龍端了上來，精致地擺在一個漂亮的果盤裏，彩色的馬卡龍在暖黃的燈光下愈發顯得明豔動人，顏色對比強烈，誘人極了。章嵐掏出手機，打開美顏相機，認真地挑了半天濾鏡，才開始哢哢地拍照，然後將照片發給了某人。

“準備發朋友圈了嗎？喲，這就和帥哥聊上啦？讓我看看這是誰？”孫佳悅一眼捕捉到了章嵐的動作，嘻嘻笑著湊過來。

章嵐下意識地把手機護到自己胸前，不讓孫佳悅看，但還是被她一下扒開了屏幕。孫佳悅看了一眼，撲哧一聲笑出來。

“喲，現在都發展到跟王帥分享日常啦？”

章嵐一邊笑，一邊整張臉刷地一下紅了起來，拍著孫佳悅撒氣。一方麵是因為孫佳悅這種“強製八卦”的老習慣；另一方麵，她確實自從加了王帥微信後，常常主動找他聊天，沒話也能扯兩句。

汪奕立刻也湊上來八卦：“誰啊，誰啊？讓我看看！”

“王帥啊！就是那天報到時，在食堂認識的那個小哥哥。”

“啊啊啊，說到這個，我最近也加了一個帥哥的微信！”汪奕頓時興奮起來，“那天我和劉誠正吵架呢，他自己在前麵氣呼呼地走，結果後麵就有個帥哥過來要我微信！你們知道我當時有多開心嗎？簡直快笑瘋了！”

“長什麼樣呀？有照片嗎？”孫佳悅迫不及待地追問。

汪奕“呃”了一聲，兩個肩膀順著手臂一起耷拉下來，有些沮喪地說：“沒有啊，我那天刷了他好久的朋友圈，結果是僅三天可見......”

她話音還沒落，突然眼睛一亮：“誒！他開了！他朋友圈打開了！”

三個女孩立刻一頭湊了過去，圍著汪奕的手機看。章嵐一邊盯著屏幕，一邊下意識地用手把耳邊的頭發往後撥了撥，露出半邊臉。

陳陌的朋友圈和王帥的風格有幾分相似，但明顯更願意展現自己，不時還會配上一些看上去文藝又有點小情緒的文案。

“哇......超級帥哥啊......感覺比王帥還帥點！你看這肌肉！”孫佳悅眼睛都直了，語氣帶著抑製不住的驚歎。

“我覺得王帥更帥，人家還會彈吉他呢！”章嵐立刻反駁，聲音裏帶著點小得意。

“可他這下顎線也太有骨感了吧，而且衣品也太好了，完全是那種會穿搭的類型，甩我們學校那些男生幾條街！”孫佳悅說著，一張張左劃著屏幕，仿佛要把畫麵全都裝進腦子裏似的，“誰要是談了這個，那真的是——朋友圈天天發、天天曬好嗎！”

汪奕一時說不出話來，隻是眼睛隨著孫佳悅的手指，一張一張地看著陳陌發的照片。陳陌的那些風景照，說實話並不像是出自什麼攝影高手之手——沒有講究的構圖，也沒有講究的色彩搭配，但此刻它們卻享受著遠超自身水準的關注，被三雙眼睛盯著、討論著、誇讚著。

也許讓汪奕最震驚的不是照片，而是陳陌居然打開了朋友圈的權限。這意味著什麼？是巧合嗎？還是......因為自己？他是想追求別的女生所以才開放的？會是......自己嗎？這個念頭冒出來時，汪奕下意識一怔。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是有男朋友的，怎麼能這麼想？可陳陌一張張自然隨性的自拍，就像一層一層的海浪，悄無聲息地衝刷著她內心那些被理智堆起來的堤壩，把那些小小的自我質疑一點點衝淡了。

“誒，那帥哥當時是直接要的你微信嗎？快說說唄，也教教我，說不定哪天我也能被帥哥搭訕！”孫佳悅滿臉興致地問道。

“就......那天劉誠把我包一扔，自己氣呼呼地往前走了，我一著急就追出去，追了好遠才發現包沒撿，結果我回頭去找的時候，那帥哥已經幫我把包撿起來，在原地等我了。”汪奕抬起眼睛回憶著，一根手指抵在下巴下方，語氣有點不好意思。

“還是個暖男啊！愛了愛了！”孫佳悅誇得不帶猶豫。

“就是，一個把你包扔地上不管，一個卻能默默地替你守著原地，這就是人品的差別。”章嵐接過話，“你要不真試著跟陳陌聊聊得了，那個誰......劉誠，真挺下頭的。”

“現在就敢因為你追星的事扔你包，將來還不得把你整個人扔出去？”孫佳悅忍不住嚷了出來。

汪奕其實內心很糾結。一方麵，她和劉誠在一起確實很久了，彼此早已熟悉，有過爭吵，也有過依靠，那些共同走過的時光不可能說斷就斷，要說毫無感情基礎，那絕對是騙人的。可另一方麵......陳陌，這麼帥的一個大帥哥，不僅沒有女朋友，還懂得尊重女性，真的很難不讓人心動啊。他就是無數女生夢寐以求的理想型——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夢裏，或者廟裏，都虔誠祈求能遇到這樣的男生，來一場仿佛“入室搶劫”般的心動襲擊。而現在，這樣的人真的出現在她麵前了，可她卻陷入了深深的矛盾和內耗中。

“可是......”汪奕輕輕地說，聲音裏帶著一絲猶豫，“嗯......”

“對啊，而且你看，人家還主動問你要微信對吧？說明他肯定沒女朋友啊，我們剛剛看他朋友圈也沒看到有誰。”孫佳悅一邊分析，一邊用吸管攪著杯裏的咖啡，“問你要微信，肯定是對你有點意思嘛。那你幹嘛不試試啊？非得在一個男的身上耗時間？真是的。”

上城的初秋依舊炎熱，被稱作“秋老虎”的時節絲毫不見涼意。她們窩在這家繁華百貨商場裏的咖啡店，吹著中央空調、喝著冰飲、刷著手機、談著戀愛和心事，討論著那些看似瑣碎卻又藏著人生方向感的“有的沒的”。

汪奕低下了頭，沉默不語，眼神落在咖啡杯裏的玫瑰花瓣上。那幾片花瓣，剛端上來時還是幹燥明豔的，漂浮在奶白色的咖啡表麵，如同一幅柔和的靜物畫。但現在，它們已經泡得皺巴巴的，有的邊緣開始泛出一圈棕灰色，半浸在液麵之下，另一半也正緩緩下沉，仿佛連芬芳也在被時間一點點帶走。

她當然知道劉誠對她是好的。他從來沒有對她發過真正的火，總是包容她的小脾氣、小情緒。網絡上常說，戀愛久了的男生都會變——熱情褪去、言語冷淡、從殷勤變得敷衍。身邊的同學也時常抱怨，說自己的男朋友越來越不像談戀愛時那樣細心。但劉誠......從一開始到現在，似乎一直沒怎麼變過。他依然記得她不喜歡生蔥、依然會在她來例假的時候送紅糖水、依然會在她忙到情緒低落的時候陪著她一起安靜地坐著不說話。他甚至從來沒讓她擔心過他會變。

她是知道的，她知道這段感情曾經有多甜，也知道那甜是實打實地真實存在。可就是這最近的一兩年裏，不知怎的，她和劉誠之間好像慢慢多了一些無法言說的東西。像霧，又像一道看不見的牆。她感覺到了，劉誠大概也感覺到了。她明白這不是誰的錯，可她仍下意識地把責任歸給劉誠——不是因為她不講理，也不是因為她死不認錯，而是她就是這樣的人。

她害怕深挖，害怕麵對那真正的問題。不是不知錯，而是不想承認。一旦承認了，似乎一切就會如同破碎的花瓣一樣，沉到底了。她害怕那種愧疚感，更害怕真的承認是自己變了，是自己先動搖了。

可即便如此，她的腦海裏還是會時不時浮現出那個下午——那個讓一切開始的下午。

那時她還在高一，秋天的夕陽溫柔得像是打了柔光。她一個人路過網球場。突然，一個網球從天而降，砸在她頭上，讓她痛得差點叫出聲。她捂著頭蹲下了，眼前出現一個瘦瘦的男生，臉上滿是抱歉的笑容，他站在球場另一側的網上，對著她連連鞠躬：“對不起，對不起！我沒看清楚！”

他又拜托她把球扔回來。她努力試了好幾次，力氣太小，球總是被高高的球網擋住，要麼沒扔過去，要麼高高地扔上去又落回場邊，還得自己跑過去撿。就在她又費勁兒又氣喘籲籲地繼續努力時，沒發現那男生已經繞出了球場，從側門走到她麵前。她一轉頭，看見他就站在她麵前，衝她笑得傻兮兮的，額頭上的汗在夕陽下閃著光。那一刻，她心跳得很快，不是被嚇到，而是——怦然心動。

從那之後，她和劉誠走到了一起，慢慢熟悉，從陌生到親密。那段時間像是她記憶裏最甜最美的一段時光，她無數次幻想能和劉誠回到那個下午，再次感受到那種讓人臉紅心跳的悸動。

可她不知道為什麼，現在的她，再也找不回那種感覺了。就像杯中那片曾經鮮豔的玫瑰，最終也會慢慢沉入濃咖之底，消失在溫熱裏，無聲無息。

但陳陌帶給她的感覺，確實不一樣。哪怕是和那個夕陽下網球場邊的劉誠相比，也是不一樣的。劉誠從未讓她感受到這種——從生理反應一直蔓延到心底，仿佛荷爾蒙在血液中翻滾、要噴薄而出的悸動。不是溫柔、不是感動、不是熟悉的安心，而是一種熾熱得近乎危險的吸引力。她從未在劉誠身上體驗過這樣的情緒，也幾乎沒有哪個男生讓她產生過如此強烈的感受——如果非要說有，那或許是王帥吧。但那種心動沒有深究，也許是因為與王帥的相識缺乏戲劇性的瞬間，也沒有撞擊到她的情緒核心，所以她從未對王帥有過真正的非分之想。

可陳陌不同。她甚至清楚地知道，哪怕隻是此刻這樣想，就已經在心裏背叛了劉誠。而如果用更高的道德標準來看，這種精神上的動搖，也許和肉體出軌並無本質區別。

她知道這很嚴重，她也在努力克製，但偏偏控製不住。現在的她，既害怕自己忍不住、做出真正的錯誤決定，又害怕自己咬牙忍住，卻因此錯過了一個能讓她重新體會心跳與激情的男生。

甚至在某一瞬間，她竟希望陳陌其實已經有女朋友了。這樣一來，或許她就可以徹底死心，不必再在這份動搖與掙紮之間拉扯。不必再像現在這樣，被懸在理智與欲望的中間，哪一邊都落不下。

這份糾結，對她來說，是沉甸甸的負擔。可她也知道，如果換作是章嵐、孫佳悅，甚至是其他大多數女生，站在她的位置、處在她的情境，她們也許也會一樣，被陳陌吸引，被他的帥氣、氣質和那種細微又尊重的舉止打動。她並不是特例，隻是——在此刻的現實裏，這場內心風暴隻屬於她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