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怎麼走出百樂門那間嗆人煙味的經理室的,西棠腦子一片空白。
那條掛滿月份牌的走廊,她魂都不知道飛去了哪裏。
西耀跟在屁股後頭,得了天大的好處,絮叨個沒完。
“謝謝姐,我就知道姐最疼我。”
他嘴裏的話,成了嗡嗡的蠅叫,再也鑽不進她耳朵。
黃浦江的潮氣混著夜風吹來,刮在臉上,又濕又冷。
她就站在百樂門的側門口,麵前是來來往往的黃包車,還有黑色的轎車。
霓虹燈的光在她臉上閃爍。
有些刺眼。
她招手叫了輛車。
報出個地址,整個人就栽進了破坐墊裏。
車夫一跑起來,十裏洋場的高樓就都往後退。
很快,高樓的影子被矮屋簷吞吃幹淨。
空氣裏的香水味沒了,換成了隔夜飯菜的酸臭。
膩人的小曲兒也聽不見了,隻有隔壁的咳嗽聲,和孩子的哭鬧。
這裏才是她的世界。
獨屬於西棠的世界。
車在一扇掉漆的木門前停穩。
西棠付了車錢,推門進去。
屋子小的可憐。
一張硬板床,一個油漆剝落的梳妝台,就占滿了。
她甩掉高跟鞋。
赤腳踩上水泥地,腳底板冰的一抽。
她一步步挪到床邊。
床底下,有個落了灰的樟木箱子。
箱子打開,衝出一股幹淨的樟腦丸味兒。
她撥開幾件洗到發白的舊衣服。
從最底下,小心翼翼的捧出一件旗袍。
疊的四四方方。
水綠色的杭綢料子。
在昏暗的燈下,那綢麵淌著一層柔光。
領口和袖口拿銀線繡了梔子花,小小的,碎碎的。
是她跑斷了腿,在霞飛路才淘換到的素淨樣子。
這件衣裳,是她從牙縫裏一分一分摳出來的錢買的。
西棠本來盤算著,等過年穿上它,給自己放一天假,去城隍廟吃碗熱酒釀圓子。
可現在,它要提前見人了。
去見那個素未蒙麵的男人。
西棠把旗袍在身前比劃了一下。
她走到梳妝台前。
鏡子是便宜貨,照出的人影模模糊糊的。
她坐下,拿起一根用了一半的螺黛牌眼線筆。
百樂門的台柱子,當家花旦,眾多老板豪擲千金的西棠小姐,誰也想不到竟會過的這般寒酸。
所謂人間風光都隻是假象。
......
“囡囡啊,女孩子家,最要緊的就是自愛。”
小時候阿娘替她梳頭時,溫熱的手掌撫過她頭發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
那時候,她們還住在鄉下,屋前有棵大大的香樟樹。
阿娘說,女孩子要像香樟樹一樣,幹幹淨淨,站得筆直,才不會被人看輕。
自愛?
西棠看著鏡子裏自己發白的嘴唇,忽然很想笑。
她十六歲被他們哄著賣進百樂門,用歌聲和笑臉去換錢給西耀讀書的時候,他們在哪裏?
她用每個月大半的血汗錢去填補那個無底洞的家時,他們又在哪裏?
西棠的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悶得發慌。
就在這時,一陣尖銳的鳴響毫無預兆地貫穿了她的腦袋。
熟悉的聲音,隔著幾十裏的距離,清晰地紮進她的腦海。
是她阿娘的聲音,帶著一絲藏不住的興奮和算計。
【西耀剛才托人帶話回來,說是成了!棠棠答應了!】
【哎喲,這可是天上掉下來的好福氣!那可是孟督軍啊!】
【阿拉棠棠要是真能攀上這根高枝,那我們家就發達了!西耀以後在巡捕房,哪個還敢欺負他?說不定還能弄個官做做!】
【五百塊算什麼?隻要督軍手指縫裏漏一點,就夠我們吃一輩子了!】
嗡——
西棠腦子要炸開了,控製不住的將桌麵上的東西一掃而空,劈裏啪啦的掉了一地。
真是夠了!
她手裏的眼線筆狠狠砸了出去。
“哐當!”
筆尖在鏡子上刮出一條黑痕,又深又刺眼。
西棠在也撐不住了,人軟了下去,順著梳妝台滑到地上。
她蹲著,把臉死死埋進膝蓋裏,肩膀抖的停不下來。
一滴淚。
兩滴淚。
滾燙的,砸在她身前的水綠色絲綢上,暈開一團深色的水印。
她最寶貝的旗袍,還是臟了。
不知道渡過了多久,窗外弄堂裏安靜下來。
西棠緩緩的,抬起了頭,臉上是幹掉的淚痕,有一絲的冰涼。
她扶著凳子腿,一點點站起身,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她彎腰,麵無表情地撿起地上的那支眼線筆。
然後,她重新坐回了梳妝台前。
這一次,她的手穩如磐石。
她對著那麵有了劃痕的鏡子,眼角微微上挑,熟練地勾勒出一條流暢而嫵媚的眼線,眼尾拉長,帶著三分風情,七分冷漠。
她擦上最豔的口紅,那紅色像血,也像一團燃燒的火。
妝畫好了。
她對著鏡子,慢慢地,牽起嘴角,擠出一個她練了千百遍的,最嫵媚動人的笑。
鏡子裏的女人,眉眼含春,風情萬種。
笑意勾人。
倘若這是她西棠必須要選擇的路,那為什麼她不將孟權舟牢牢的拴在手裏呢。